然而,我還得感謝老爺爺。有一年我去哈爾濱與老父親敘話,我說:“我爺爺能賭錢,你也能賭,咱怎麼沒賣地?”老父親說:“你老爺爺苗廷揚,是教書先生,你爺爺苗秀霖,一輸錢就到東北來了,你老爺爺教書掙的錢,給他打饑荒,打完了饑荒,你爺爺回家再賭……”是一個教書先生的老爺爺,使我們兩代好賭沒有賭破產。教書先生,一年若有20個學生,就是約有大洋100塊的收入,這個數,頂多少地?從我家買地的老文書上看,買一畝地,大體是在一兩到二兩銀子這個數上。一塊大洋頂七錢七厘銀子,也就是說,我老爺爺年進銀六七十兩,雖然不是日進鬥金,和一般農民是大不相同。
我當年曾想,“我有個叔叔多好”,又想“我有個弟弟多好”,若真是那樣,叔叔和父親一分家,12畝就各6畝,連吃飽飯都成問題,不可能每年再有5塊大洋上私塾,就真給人家當放牛娃了。當然解放了可以再上學,這是另一些人的情況。我卻是從抗日小學開始幹事情的,這在我家附近,隻有我一人有這幸運。若不是有三年私塾底子,不會一轉抗日小學就安排在高年級。我此時若沒有小學高年級水平,也寫不了文藝,就當不了報社模範通訊員,這就是老文書幫我破譯的直到今天存在身上的密碼。
老父親曾說:“人說舊年代,隻要抓一把小錢(小青銅錢)一扔,扔到哪裏,這地就這價了。”這是一種形容。老文書上的地價,我記了幾副。光緒二年(1876年),苗文煥、文義賣給苗成新地四分,紋銀五錢;光緒六年(1880年)苗良善賣給文元、文魁地一畝一分三厘,銀二兩;光緒十九年(1893年)高安平賣給苗文魁地八分,銀一兩。
賣地文書都寫明理由,大多是“因正用不足”,有的寫“因糧錢無湊”、“因手困糧乏”、“因無錢使用”,更有的是“度日不過”。賣地戶,早年的我不知道,後來我知道的,那都是相當貧窮的戶。一些窮戶,因為娶不起媳婦,斷了後代。小時我見好些中年漢子打著光棍,有兩個我叫伯父的,遇上解放翻身,才找到了媳婦。許多戶若不是遇上翻身解放,靠在老軌道上走下去,走個什麼樣子,都可想而知。“土改”改變了大多數人的命運,也使人口由不興旺到興旺。三年解放戰爭,國民黨軍隊失敗的原因有一條,就是得不到廣大人民的支持。跟著他們反攻倒算的,就喊的是:“誰分了地主家的地,倒回來!誰分了地主家的東西,送回來!”地主是少數人,國民黨依靠的是少數人,能不失敗嗎?
據我父親回憶,種那12畝地是很累的。收割的季節,到胡家莊東那3畝地去幹活,天不亮就起床出去,早飯送過去吃。中午回家來歇晌,下午再出發,在那兒一直幹到黑天。因為我爺爺在我父親7歲那年離家,家裏的壯勞力就是奶奶和老奶奶兩名婦女,所以我父親10來歲就已經是好莊戶漢了,除了耩地技術略差,其他耕、種、鋤、割四樣大活兒,都是好手,少年時代的莊稼活,奠定了他身體的好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