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很前衛,上小學時在村裏她先帶頭剪短發,剪了短發的姐姐很漂亮,圓圓的臉蛋,齊耳的短發,適中的身段。當時我奶奶也沒反對,順其自然吧。說實話我覺得姐姐比我聰明能幹,潑辣大方,說話做事都不打怵。
1953年,18歲的姐姐經人介紹嫁給了本村30多歲的複員軍人邱西忠。姐夫雖然年齡大點,可長得蠻帥的,大眼睛,雙眼皮。天文、地理,無不精通,特別寫得一手好毛筆字,每逢春節或誰家辦喜事,請他寫對聯的不少。軍人的特點幹淨利落,家裏的院子總是打掃得幹幹淨淨,房內也收拾得有條不紊。但姐夫有一個弱點,雖然他身體受傷較重,但也缺乏吃苦耐勞、勤儉節省的習慣。從部隊下來,本來能在公家單位工作,自己非要回家不可,是個自己不受管轄、也不願意領導別人的人。後來後悔,一輩子都在找縣裏,找原先單位,也沒法解決了,最後還是幹了莊戶,修理地球,麵朝黃土背朝天,姐姐不得不受拖累了。
姐姐剛結婚的第三天晚上我去看她,她獨自躺在一間小西屋的床上掉淚,我心裏一陣酸楚,覺得耳鬢廝磨的同胞姐姐在那裏受苦,人都說男大疼妻,可我姐夫不是那疼妻子的人。姐姐19歲生下了長子邱景廷,前前後後6個孩子,三男三女,架沒少吵,孩子沒少生,我姐姐累上加累。後來幾個孩子出生也不請接生婆了,自己拾掇拾掇就抱起來,因為沒錢付接生費。20世紀60年代全國鬧自然災害,姐姐家生活特別困難,樹葉、糠菜沒少吃,還填不飽肚皮。母親看在眼裏,疼在心裏,有時塞給她個菜團子吃,她攥在手裏怎麼也舍不得吃,拿回家給孩子吃。那個多兒多女的家,姐姐又頂了大半邊天,靠的是省吃儉用,靠的是精打細算,靠的是一雙勤勞的手。多年的植樹積攢,一棵棵小樹長大當梁檁,給兩個兒子蓋了6間房。6個孩子有4個上過學,有兩個幾乎沒進過學堂門。姐夫有時拿麥子換大餅吃,拿豆子換豆腐吃,姐姐就和他算經濟賬。姐夫晚年得了癡呆症,病重時不認人,說話糊塗,有時清醒也痛哭流涕。我回家去看他,攥著我的手親得不得了。姐姐伺候他吃喝拉撒,冬天拿了那些髒衣服到冰冷的沂河水裏去洗。
回憶起姐夫來,他也有許多優點,複員帶回來家的十幾元錢,我上學急用時,姐姐還給了我幾塊呢。姐夫父親去世得早,他每次有新鮮菜或水果,都是先拿給母親、嶽母吃,對嶽母娘叫得很甜,像親生母親一樣。姐姐吃了一輩子苦,愛情不幸福,可姐姐非常疼愛孩子,孩子雖多從不對孩子發脾氣,從不打罵孩子,曾深情地對我說:“光吃不飽、穿不暖就夠孩子苦的,不能讓孩子沒有父母的愛,沒有家庭的溫暖。”姐姐勤勤懇懇默默奉獻著。我每次回家,攥著她的手,她的雙手又粗又硬,不知幹了多少活。我常回憶起我倆小時候形影不離像雙胞胎,常是哥哥的小尾巴,哥哥帶領我倆做村裏那些有意義的活動,也一起去拾柴摟草,撈魚摸蝦,大了就幫母親幹那些農活家務活,雖說生活很苦,可覺得很甜蜜。
從奶奶到母親到姐姐到我,我們這四個女人算我上學最多。1963年我師範畢業開始教學了,父親、哥哥也常給母親點錢,村裏有人羨慕母親“有三股水”,是說有來源,可這“三股水”很細,常有斷流。我每回家看望母親,滿屋裏看看母親的糧食夠不夠吃,看看母親的積蓄。母親從沒有多餘的錢,父親、哥哥給點錢也常常給姐姐點,常常也隻不過五六元錢,用舊手帕包了個裏三層外三層,放在褪了色的我奶奶的舊矮櫥的左邊抽屜裏,那裏邊還有我父親及我兄妹的照片,母親寂寞時就看看那些黑白照片。哥哥曾接她去濟南,我也曾請她來諸城,20世紀六七十年代連飯都吃不飽,母親在哥哥家急得嘴上鼻子裏都起了泡,她不適應城市生活,背著個鋁壺又回家了。在諸城也隻住了幾個月,她悶得跑到縣委院子大禮堂裏去掉淚。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實在使和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的老人不習慣,還惦著家裏的老房子,自留地的麥子,不得不把她送回家。從此她就固守著那三間舊堂屋、幾隻雞過日子。1939年我父親參加抗日,1949年我哥哥脫產離家,1953年我姐姐出閣,1956年我開始到縣城上學,1961年我奶奶又去世了,之後就我母親一個人在家,到她1982年去世,20年的時間都是和影子相伴,出進一個人,還有五六隻雞是活物,母親一從坡裏回來,一群雞噔噔跑來,咯咯要食吃。幸虧還有姐姐在本村,姐姐的長女香蓮大了常給姥娘挑水、拿柴、做飯、洗衣、收拾家務,冬天晚上和姥娘睡一個被筒,給姥娘暖和著小腳。都說女兒是娘的小棉襖,這外甥女是姥娘的棉坎肩了。是姐姐一家給母親解悶,我無限感激我的姐姐,也羨慕姐姐和母親在一起的時間長。我沒有盡到孝道,欠母親的太多太多,再懺悔也彌補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