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通完故鄉的路(2)(3 / 3)

矯永和長水趕到家時,母親已經服了我一位做中醫的本家叔叔的湯藥,略見好轉。也許是看見了媳婦和孫子都趕到眼前,母親竟能從床上坐了起來,先拉著長水的手,從窗戶上看那棵已長到一抱都抱不過來的榆樹。實際上長水從村外往家走的時候,已在媽媽的指引下,早就看見那棵高聳在村莊中的榆樹了。因此,這一次回故鄉,也喚起他許多關於家鄉和童年的美好記憶,為他日後的“沂蒙係列”小說做了奠基禮。他也曾寫下一篇散文《我有一棵榆樹》,被不少知名雜誌轉載過。

母親此時的回光返照,自己感覺也很好,從窗戶看看她擔心昏迷中無人照管的幾隻雞都很歡(實際那幾隻雞都由陪在她身邊的大妹得雲的女兒香蓮看護),還對矯永和長水說:“病好了要坐車去濟南住住!”矯永和長水趕集去為母親做了新棉被,買了燒水用的鐵壺,還買了肉和魚。矯永知道母親喜歡吃點肉。母親也稀罕那點豬肉,炒菜沒用了的,她讓用小繩拴著掛到一邊留著。長水給奶奶做了紅燒魚,裏邊放了糖。這時我們也才剛剛隨著生活好轉,知道做紅燒魚需要放糖。母親看見長水那麼做魚,還擔心“腥氣”,做好了嚐嚐,也說:“嗯,好吃!”

我也趕回去,與矯永和長水住了幾天,覺得母親好多了,就返回了。沒想到十多天後,母親病情再度轉重。臨終前知道見父親已不可能,隻在用力盼兒子、兒媳和孫子,從下午4點已幾次昏迷,又幾次醒過來轉臉向屋門外。那時車不好,路也不好,我和矯永帶了機關一輛老式北京吉普車一早從濟南往回急趕,晚上7點趕到家,母親雖不能睜眼,不能說話,但表情裏看出,已知道兒子、兒媳到了,她放心地用力喘了幾口氣,睡去了……

我久久後悔,為什麼當時不早些想法讓母親跟父親去呢?祖母沒人照顧可以來我這裏。或想法幫父親調山東來。祖母怕聞汽油味,那時又總說:“等身體壯壯,上濟南看看!”實際上我們都知道這隻是自我安慰,是實現不了的願望了。祖母和母親,都是人在家鄉,心在四方。我感覺,她們似乎是覺得“家”是離不開“鄉”的,一生作為那個年代的沂蒙農村婦女,思想再進步,對於離開家鄉,是不願意“奢望”的事情。我和父親離開家鄉,她們隻盼望我們能夠遲早回家,沒想到我們都是永遠不能回去了。她們也許一直這樣考慮:若是她們都出來了,在外邊的兒女回故鄉,不見有親人,怎麼叫回故鄉?所以,她們在家守著,守著,也讓我們等著,哪怕一兩年相聚一次,也是幾年都忘不了的愉快。她們是這樣安排著自己的命運,也覺得生活在鄉間的人,本來就是這樣的命運。

父親說:“我不該撇家,可是在國家那樣的情況下,男兒有責,有多少人為革命不但撇了家,有的還付出了家。你奶奶當了大半生的男人,你媽當了幾乎整整一生的男人,我一生在外不容易,讓我驚歎的是兩個女人撐起了一個家,興旺了一個家。我們這個家,是民族型的、革命型的,又是文化型的。我在家裏,不一定能是這樣。不是你奶奶由著你,支持你,你也不一定發展成這個樣子。你媽也應當說是你身後的無名英雄……”父親淨說的高興話,從沒有一句提過他一生和祖母、母親分離流過多少淚。

母親的離去與祖母的離去時光不同。祖母離去時是生活困難中,她是帶著饑餓和許多驚恐走的。母親去世時,我們好一點的生活才剛開始,1982年是我們國家和個人整個上坡路的開頭,一天天安定,不再擔驚受怕,通往家鄉的路也一天天更方便了,母親卻在這時離開了我們,她沒享到不久後就會到來的許多幸福,想到這些,我們就揪心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