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生病那年,我大妹剛會站,有一天在堂屋當門忽見她站住了一會兒,我到處喊:“我妹妹會站了!”大妹妹比我小3歲,這個記憶顯然是我4歲時的事情,我知道了我的記憶是從4歲開始。父親在家那段時間,我還記得西小胡同裏有一種賭場叫“會”,有“出會”、“押會”、“跑封”的。父親領著我去喝過幾次涼粉,我從小喜歡喝涼粉,喜歡那種又酸又辣、又有麻汁香的綜合味道。“出會”的那些文字,如“九官”、“火官”、“青雲”、“青元”、“高升”、“坤山”、“板桂”、“元桂”,我也學會了寫,畫得滿牆都是,這也是我學齡前的學文化。村北邊有一處廟會,逢廟會有戲,我跟大人去聽過。我隻喜歡看小醜,看武打,一見小媳婦、老媽媽之類角色出來就煩了,便和小夥伴各處玩,看賣泥猴的,聽吹泥哨的,或買碗涼粉喝。
母親除了不會推車、耕地,壯年漢子幹的一切,她都會。鋤地攬四壟,會換杌,我是跟著母親學了一段才會的。場院上揚場,母親也是行家。多年久久感到對不起母親的,是我家的磨比別的家的重。我愛人到我家那幾年,告訴我說:她一個人推著那個磨都有些吃力。可是多少年都是母親一人顛著小腳拱,家中幾代人都是黎明時聽著她那推磨聲起床的,母親有多偉大,用語言不能表達。我愛人那時曾為這事對我講:“你們當兒女的真沒良心。”我說:“老娘是疼兒子,兒子也是從小就當大人使,她不舍得再讓我幹推磨這一類的活兒。後來又見我忙工作,寫稿,每晚到深夜才回家,更舍不得早上喊醒我。”母親不大愛說話,冬夜裏有時給我和妹妹唱歌謠,多年回憶起有一首很抒情的:“棗木梳,彎又彎,俺娘許俺九道山。俺上南園去摘椒,望著娘家的柳樹梢,擔擔的,賣錢的,也不來了!俺想娘來誰知道……”那時卻不知道,母親哪是唱,是哭啊。我和母親一起下坡幹活,從來沒有聽她說一句對父親的思念。在許多個冬夜裏,一盞豆油燈放在三條腿的大杌子上,大杌子倚著門,燈光的一邊,照著我寫稿,另一邊照著母親和祖母紡線。三代人的心音在紡車聲中融彙流淌。我愛人還曾提到一件事:“你到離家,也沒幫咱娘挑一擔水!”愛人說得對,也是我久久內疚的。我說:“咱老家井深,用的是瓦罐,我從第一次挑水砸了罐,挑著罐鼻兒回來,咱娘就再也不讓我挑水。”母親在家挑水,一直到再也挑不動了,才讓出嫁在本村的大妹妹每天送擔水吃,這時家裏就剩母親一個人了。
在母親身邊10餘年,離開母親後又時常回家探望,有多少難忘的和美好的記憶。我得到了祖母和母親的雙重的母愛。但在母親去世後,當我也從父輩向祖父輩上走時,每當回憶起母親,心裏越來越覺得澀澀的,酸酸的。我想,祖母一生吃的苦很多,母親一生吃的苦更多。而許多辛苦,是當兒女的逐漸意識到的。母親和父親結婚50餘年,他們相處在一起的時間總共不超過10年。父親第一次參軍,幹了兩年,因為和頂頭領導對事情有不同看法,想去上“抗大”,沒被允許,一賭氣又離開了部隊,上了東北。父親也繼承了祖母家族一部分性格,正義,直率。上東北幹雜工,賣苦力,又吃了更多苦,受了更多氣。在“八一五”鬼子投降後,再次入伍參軍,到了“四野”的特種兵團。這期間整整8年沒有音訊回家。開始我家的戶主是父親,後來就變成了我。本來是六口人的家庭,成了五口人。我的作品裏出現的也是祖母、母親和兩個妹妹。村裏人嘴上不說,在行動上是把母親當成失去丈夫的人對待。那時母親30歲左右,人品模樣都受稱讚,但誰家辦喜事迎媳婦,沒有找她的。迎媳婦必須夫妻同在的。我母親每遇這種情況,有說不出的難過。父親去東北當苦工到參軍,遇到家鄉人就打聽,但家裏什麼情況,一直打聽不到。從抗戰到解放戰爭,沂蒙山區鬥爭艱苦,家中老小不知還有幾人存在?父親腦中幾次閃過這種念頭。二次參軍後在報紙上看到家鄉出了個小詩人苗得雨,但不知道就是他的兒子。因為他當年送我上私塾時,取的名是苗德生。直至1948年秋,全國大片地區解放,通信方便了,他寫信給鄰居打聽家中情況,才知道了家中一切很好。家中也知道了他不但還在,還二次參軍,家中原來早是軍屬了。自那我家開始成了六口人,也馬上以軍屬待遇享受代耕。此後,母親又常被人請去當迎媳婦的,她喜淚直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