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曆史的誤會(3)(1 / 1)

記者們不斷地糾纏著,把傅聰稱為“中國的叛逆”。傅聰忍無可忍,在1959年接待外國記者,公開申明了自己的“三原則”。

開頭那幾年,傅聰過得很艱苦。彈琴為生,收入甚微,他受到經紀人的重利盤剝。他沒有為自己的名利奔走於權貴之門。在這個時候,傅聰才深深理解顏回當年的處境和心境:“一簞食一瓢飲,回也不改其樂。”他把“富貴於我如浮雲”當作自己的一條理想準則。在異國他鄉,傅聰隻能以鋼琴為伴。除了演出之外,他在家關門練琴。此時此刻,他更愛肖邦的樂曲,這些作品,不正是遠離故土,為傾訴思念祖國之情而寫的嗎?

深深的思念之情,隻能傾注在家書上。父與子在紙上傾心長談。父親在回信中寫道:“聰,親愛的孩子,每次接讀來信,總是說不出的興奮,激動,喜悅,感慨,惆悵!……我看了在屋內屋外盡兜圈子,多少的感觸使我定不下心來。”“最近三個月,你每個月都有一封長信,使我們好像和你對麵談天一樣,這是你所能給我和你媽媽的最大安慰。父母老了,精神上不免一天天的感到寂寞。唯有萬裏外的遊子歸鴻使我們生活中還有一些光彩和生氣。”

最使傅聰感動不已的是,父親竟然“每天抄錄一段,最後將近一個月方始抄完”,專為他“特意抄出丹納《藝術哲學》中第四編'希臘雕塑'譯稿六萬餘字,釘成一本”,遠度關山,寄到兒子手中。看到那密密麻麻、端正秀麗的毛筆字,傅聰為父親的苦心孤詣流下了熱淚!

世界上哪有這樣深厚的父愛?

母親在給兒子的信中,詳細訴說了當時的情景:

他一向知道你對希臘精神的向往,但認為你對希臘精神還不明確,他就不厭其煩的想要滿足你。……爸爸雖是腰酸背痛,眼花流淚(多寫了還要頭痛),但是為了你,他什麼都不顧了。前幾天我把舊稿(注:指《藝術哲學》),替他理出來,他自己也嚇了一跳,原來的稿子,字寫得像螞蟻一樣小,不得不用了放大鏡來抄,而且還要仔仔細細地抄,否則就要出錯。他這樣壞的身體,對你的devotion(注:熱愛),對你的關懷,我看了也感動。孩子,世界上像你爸爸這樣的無微不至的教導,真是罕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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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是名副其實的園丁。他不斷用熱忱的話語,激勵遠方的兒子保持自己的氣節:

……你能始終維持藝術的尊嚴,維護你嚴肅樸素的人生觀,已經是你的大幸。還有你淡於名利的胸懷,與我一樣的自我批評精神,對你的藝術都是一種保障。但願十年二十年之後,我不在人世的時候,你永遠能堅持這兩點。恬淡的胸懷,在西方世界中特別少見,希望你能樹立一個榜樣!

然而,在1964年,傅聰的一封信,又傳來了爆炸性的消息,使傅雷再度陷於無盡的痛苦之中。

在英國多年,傅聰一直恪守自己的“三原則”。然而,長住英國而不入英國籍,他是鋼琴家,一年到頭要“跑碼頭”,要去許多國家演出。不入英國籍,在簽領出國護照時,諸多不便。萬不得已,傅聰於1964年加入英國籍。

傅聰把此事告知父親。傅雷心亂如麻,幾個月不給傅聰回信。後來,直到傅聰的長子淩霄出生,給傅雷拍來電報報喜,傅雷這才於1964年10月31日複函。傅雷的這封信非常感人。此信是上海音樂學院於1985年4月8日在“抄家物資”中發現,是《傅雷家書》(第二版)中尚未收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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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次三番拿起筆來給你寫信都沒有寫成,而幾個月來保持的沉默,使我坐立不安。

我們從八月到現在的心情簡直無法形容。你的處境、你的為難、你迫不得已的苦處我們都深深地體會到,怎麼能隻責怪你呢?可我們就是如何再諒解你也減輕不了我們沉重的心情。民族自尊心受了傷害,是短時期內所不能解除的,因為這不隻是“小我”利益得失問題。包括萬處隨和、事事樂觀的你的媽媽也耿耿於懷,傷感得不能自主。不經過這次考驗,我也不知道自己在這方麵的感覺(民族自尊感)有多強。

1959年你向記者發表的談話,也自然而然地回到我們的腦子裏來。你想,這是多麼大的刺激。我們知道一切官方發表的文件都隻是一種形式,任何的法律手續也都約束不了一個人的心,在這一點上我們始終相信你。我們也知道文件可以單方麵地取消,隻有暫時遠遠地望不見罷了;何況理性是理性,感情是感情,理性悟出的事情,不一定能讓感情接受。不知你是否理解了我們幾個月來保持沉默的原因,能不能想象我們這回痛苦的深度。不論工作的時候或是休息的時候,心靈上總是罩著一道陰影,心坎裏老是壓著一塊石頭。我們比什麼時候都更想念你,可是我同你媽媽都不敢談到你,大家都怕碰到雙方的傷口,從而加劇自己的傷口。我還暗暗地提心吊膽,生怕國外的報紙、評論以及今後的唱片說明提到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