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傑,你別這樣嚇我好不好。你看你的手……” 關萍露非常心痛地跑過去,拉著趙世傑的手說。
“走開。你們都不想幹了,我一個人幹!” 趙世傑掙脫開,猛地推開她,冷冷地說。
關萍露被推了一個踉蹌,愣了片刻後,眼淚像斷線的珠子落下來。
南京路上的燈光依舊燦爛,像一位濃墨重粉的女人在夜的舞台上施展渾身解數展露嫵媚的一麵,而今晚無征兆的大雨傾盆而來,卻又變成美人哭訴的另一個戰場,但越發這樣,越變得楚楚動人。關萍露此刻沒有心情欣賞夜美女的嫵媚與動人,身心疲憊地一步步向前挪著,望著街邊圓柱上萬國博覽會的海報,陡然發瘋似的撕扯下來,全身每個細胞都發狂地將它撕成碎片,拋向空中。垂直而下的雨滴像奔向戰場的利劍,刺在碎紙上,讓它還沒有享受在空中片刻舞動的美麗,就狠狠地摔在地上。
關萍露跌跌撞撞地拖著淋濕的身子撞開了城隍廟小戲台的門,雙手蜷縮著依靠在角落裏渾身發抖,舞台上越劇演員像是世外桃源的隱士一般穿梭在《桃花扇》中不能自拔,隻有旁邊椅子上低頭不語、獨自徘徊在自己琴聲中的老者才將台下寂寥的觀眾拉回現場,他不管台下扯著閑篇,還有鼾聲一片的幹擾,隻是全神貫注地與琴聲為伴。關萍露緊盯著他,眼光一刻也沒有離開。
唱戲聲還在繼續,捧場的人還在減少。關萍露攙扶著拉琴的父親,兩人共同披了件草席作為遮雨工具,踩著地上泥水混合的交響曲,來到戲院旁邊一間荒草雜生的小茅屋裏,兩人默不作聲,任由身上的雨滴靜靜地淌下來。
關萍露的父親最先打破沉默,從身後的布口袋中掏出一根鏽跡斑斑的煙鬥與煙絲盒,哆哆嗦嗦地向裏麵塞著潮濕的煙絲,關萍露急忙過去動作嫻熟地幫父親點燃,他吧嗒了兩口,心滿意足地望著關萍露,笑了。
“爹,你又不肯跟我住一起,要不我會天天給你點煙的。”關萍露假裝有些生氣地依偎在父親身邊,輕輕地幫他捶腿。
“唉,不是爹不肯,爹這樣的小戲班子四處跑碼頭,在上海也就十天半個月的,到你那裏住不方便,還給你添亂。” 父親無奈地一笑,歎息道。
“萍露,你現在有出息了,以後要好好做事,第一樁,做一個正直的人,有良心的人,千萬別忘了你是中國人。”父親突然話鋒一轉,語重心長地對關萍露說道。
“爹一向是這樣教導我的,做人要有骨氣,爹的戲班子專門演《桃花扇》,就是演這種骨氣。”關萍露眼睛睜得大大的,點著頭回答。
“哎喲,你看我都忘了,來,趕緊擦擦。”父親突然站起身,拿過毛巾,遞給關萍露。
“爹,要是我去做一件別人都不理解的事,你會理解我嗎?” 關萍露心頭一熱,眼裏噙著淚花,看著父親。
“你是爹的女兒,爹一把屎一把尿帶大的,知女莫如父啊!萍露,爹相信你,你去做你想做的事吧。”父親似乎有些明白關萍露在說著什麼,眼神堅定地回答道。
關萍露依偎在父親懷裏,久久不願離去。
丁默群喜歡旗袍,也喜歡設計旗袍,但他的靈感往往來自刑房。他看著犯人們被痛打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時,臉上便充滿了快感,看到他們皮綻肉開、鮮血飛濺就有了旗袍刻意露出梅花鏤空性感的創意。他覺得自己這樣獨一無二的旗袍也隻有關萍露才有資格穿出它的性感與嫵媚,尤其是聯想到關萍露穿上性感旗袍之後的搖曳身姿與若隱若現的潔白肌膚,丁默群往往有些克製不住自己欲望的笑容,但錢鵬飛似乎能看在心裏,卻不知曉直接說出丁默群心中的秘密不是奉承,而是作梗。所以有段時間內,錢鵬飛稍稍收斂,就算眼睛看得到,心裏很清楚,嘴巴也不能說。即使當丁默群再次遇到關萍露,大為讚賞地誇獎她將《日出》中的陳白露演繹得惟妙惟肖時,他就知道丁默群的下步棋是什麼了。
“丁先生也喜歡《日出》?” 關萍露被丁默群誇得有點不好意思,說道。
“不是喜歡《日出》,是喜歡陳白露。這個女子出淤泥而不染,心裏還有那麼點純真吧,唉,就是命苦!”丁默群淡淡地說道。
丁默群一把拉住關萍露的手借機說要帶她到一個彼此都很喜歡的地方,關萍露猜不透丁默群眼神背後藏著什麼,還沒等她是否同意,就被丁默群像挾持犯人一樣架到了門外的轎車裏。
兩輛黑色轎車依舊一前一後地穿過大街小巷,車身的影子在濃密的枝葉中躲來躲去,一會兒後,車子行駛到冉雲旗袍店戛然而止。其實丁默群來這裏的目的隻有一個,就是按照自己的設想為關萍露打造一件滿意的性感旗袍。與一般裁縫店與旗袍店不同,丁默群與關萍露的貿然造訪,也沒有出現半個熱情的主人接待。丁默群像是一位熟識這裏一切的常客,讓錢鵬飛守在樓下,自己帶著關萍露踩著相同的節拍走上了二樓。
聽著兩人的腳步聲,一位五短身材、其貌不揚的禿頂中年男人不動聲色地在一塊橢圓形的案子上繼續工作,雖然他不抬頭,卻似神通般能夠道出丁默群的名字,另外還知道關萍露的一些細枝末節。丁默群抬腕看指針停留在四點後,又非常客氣地道了一聲九叔,不等招呼便坐在一旁的太師椅上。九叔對於丁默群深領旗袍的創意大為讚賞,覺得這是有西方裙裝的性感特色又加入了東方旗袍的嫵媚,幾句話說出來,就讓丁默群陡然笑臉相迎,開始講述自己對於旗袍的了解。
“說起來,旗袍款式的變化,已經有兩百多年的曆史。比如,清朝初年,旗袍是不開衩的,你穿過的那件九鳳旗袍就像條袍子,到了後來,旗袍才有開衩,而且越開越高,為什麼?因為這樣性感。”丁默群得意洋洋地對關萍露說道。
“沒想到旗袍裏麵還有這麼多學問。” 關萍露打量著設計圖,臉莫名其妙地紅了。
丁默群四下用眼掃射著,似乎在尋找什麼東西,然後徑直走到一個身著旗袍的石膏模特旁,望著開叉旗袍露出的白腿。丁默群輕輕拿手在開衩上撫摸了一下,說:
“看,若隱若現,可以吸引多少目光,這是我們東方的神秘,東方人的性感。”
“丁先生最得意的,還不止這些吧?” 九叔笑眯眯地看了一眼丁默群說。
丁默群哈哈大笑起來,笑聲直穿雲霄,怕是把太陽也驚擾到,慌忙從身邊扯過一塊黑雲來阻擋。錢鵬飛聽到笑聲,將報紙放下來,斜著頭,看到牆上掛著的自鳴鍾顯示時間已經到了四點二十五分,略想了下,自己若無其事地笑了。
二樓內丁默群與九叔就如何設計出完美的旗袍交換著意見,關萍露站在原地任由九叔在自己身上量來量去。丁默群不時抬頭看下腕表上的時間,似乎在等待什麼,又似乎在尋找什麼。關萍露還沒有等到讓九叔量好尺寸完畢,丁默群突然在桌子上扔下一遝錢後消失了。
錢鵬飛看到丁默群從樓上匆忙地奔下來,扔下報紙,快速拉開房門,緊跟在丁默群身後,快速鑽進轎車內,一溜煙地走了。
關萍露望著眼前快速消失的一切,不知所措地跌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地眨著眼睛。
似乎這不是讓關萍露最頭痛的問題。當趙世傑、陳瞎子、胖子、李芬芳與關萍露再次聚首的時候,她就提出了自己心中的疑團。
“那件定做的旗袍已經十天了。這十天裏,丁默群都沒來找我。他這個人不光神出鬼沒,還讓人捉摸不透。”關萍露托著腮,不解地說道。
“殺這個狗漢奸,真是比登天還難,完全超出了我們的想象。我懷疑他根本就不是個人,是個妖怪。” 胖子急得抓耳撓腮地說道。
“我想去取了那件旗袍,主動把旗袍送到丁默群那兒去。如果他見我的話,或許會是一個轉機。”關萍露歎了一口氣,說道。
“可是我擔心萍露和丁默群越走越近,到時候回頭都難。他不會放過萍露。” 李芬芳有些擔心。
“是是,主意雖然是我出的,但我還是提醒一句,萍露,看上去丁默群像個文化人,可他畢竟還是個男人啊。你得有心理準備。”陳瞎子有些不快,低著頭,慢慢說道。
“你們什麼意思?既然都決定了讓萍露去,怎麼一個個又打退堂鼓了,你們是嚇萍露還是嚇自己?這樣下去,我們能幹成事嗎?” 趙世傑一拍桌子,用手指點著眾人,急躁而憤怒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