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陽升起來了，用她的光撫摸著每一棵樹，每一棵草，每一朵花……
山坡又細又長曲曲彎彎的小路上，兩個少女互相攙扶著，磕磕絆絆地走著，山風不時吹起她們的裙子，這是綠燕和米佳佳。
她們的腳下，是綠色的叢林掩映著的乳白色的建築。這是一座眼科醫院，她們都是這個醫院的病號。綠燕因患視神經萎縮，住進了醫院，盡管醫生想盡了辦法，但她還是雙目失明了。米佳佳得了視網膜母細胞瘤，醫院決定要為她摘除兩個眼球，手術排在七天以後。
完全喪失了光感以後，綠燕感覺自己掉進了無底的黑色深淵，世界仿佛任何時候都是黑洞洞的沉夜。她哭，她喊，可是，淚水洗不掉眼前的黑暗。住在隔壁病房的米佳佳一聽到綠燕的哭喊，就過來安慰她。她對她說：“我的眼球摘除以前，我的眼睛就是你的眼睛。”從此，她每天攙扶著綠燕走過這條小路，為她講朝陽的顏色，小溪的顏色，蝴蝶的顏色……她想使綠燕重新走進一個多彩的世界。
可是，米佳佳每講一次色彩，綠燕就受到一次煎熬，引起的，是綠燕對色彩的渴望、回憶，接下來的就是煩躁、痛苦、嫉妒。她怕提到紅色。她最愛香山紅葉，每年深秋，媽媽都要帶她去看香山紅葉。可是，今年，紅葉為誰而紅呢？她怕提到藍色。她從未見過大海，一直想去見識一下。可是，當她到海邊的時候，她再也見不到大海的蔚藍了，隻會嚐到那海水的苦澀。隻有綠色，可以給她安慰，給她幻想和希望。終於，有一次，綠燕忍不住了，她對米佳佳說：“別講了，什麼顏色也不要講……”她發火之後又後悔，覺得傷了米佳佳的心。她放低了聲音說：“要是你願意講，就隻講綠色吧，我希望太陽是綠色的，它灑下的陽光也是綠色的。因為，我住院以後，同學們給我寄來了好多畫，畫的是綠色的山、綠色的樹、綠色的花、綠色的草，綠色的太陽下，飛翔著一群綠色的鴿子……他們想把世界上所有的綠色都送給我，還在信裏說：綠是希望，綠是生命，綠是永恒，希望你永遠生活在綠色的世界裏……隻要想到綠色，我就不怕那黑色了，綠色將永遠陪伴著我……”
米佳佳哭了，為綠燕，也為自己。她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其實，米佳佳厭惡綠色，喜愛紅色，這是一次驚險的遭遇引起的。去年夏季的一天，她去市郊的樹林裏采集植物標本，綠色的樹叢裏衝出來三個可怕的男人，他們摟抱她，把她往林子裏麵拖，他們的臉像是綠色的，眼睛像是綠色的，淫邪的目光也像是綠色的……這時，撥開樹叢，衝出來一位手握鐮刀的割草的少年，他穿著一件紅背心，有著一張紅紅的臉龐。他舉著鐮刀，大聲吼著，向那三個男人撲了上去，那些暴徒像是丟了魂……他把她送回了家。她嚇呆了，竟忘了問他的名字。後來，她找過他，可是再也沒找到。從此，一見到綠色，她就惡心想吐，心裏一陣陣發緊。一見到紅色，她就想起了紅背心，紅臉龐。有時，坐在月光下，望著月亮，月亮變成了紅背心，紅臉龐，於是，她有了一個紅色的夢。從此，她愛穿紅裙子，紅襪子，戴紅色的蝴蝶結，用筆也都用紅杆的，她甚至希望，月亮是紅色的，它灑下的月光也是紅色的……她讀過一則文摘：“紅是熱烈，紅是喜慶，紅是鮮血，紅是旗幟，紅是生命……”可是，為了綠燕，她願意有一顆綠色的太陽。從綠燕發火那天起，在為綠燕講顏色的時候，她極力抑製著自己對綠色的厭惡，幻想自己戴了一副綠色的眼鏡，總是把一切顏色都看成綠的，都講成綠的……
綠色在不斷地驅趕包圍著綠燕的黑色。黑色在退縮，黑色在消融。綠色使綠燕一天天重新變得歡快起來，開朗起來……
二
她們在山坡的最高處站住了，手拉著手。
米佳佳把一隻胳膊搭在綠燕的肩上，幻想自己戴上了綠色的眼鏡。可是，該死！跳出來的是那綠色的眼睛，綠色的臉。惡心，反胃。她極力擺脫綠色的臉和眼睛，使自己記起美麗的綠色。她沉思著，終於使自己進入了角色。
“太陽飛出山頂了，綠色的光流到了雲霞上。雲朵像是什麼呢？有的像小鹿，有的像袋鼠，有的像正在飛翔的天鵝。天上也有湖，那是雲圈出來的。這些都是綠色的，綠得那麼明亮，因為綠色的太陽給它們鍍上了一層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