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3)

他瞪著身材碩長,足足高上他一個頭的藺晚塘,藺晚塘卻兀自笑咪咪地向他招手說道:「來來來,我教你一招——小個子如何打勝比自己體型大的對手。大個子的弱點在於重心太高,腳步不穩,你要盡可能縮小身體,撲上前抱緊對方腰部,吊在他腰上,讓他腳步更不穩。如果你把頭鑽進他的胯下,用力一抬,他就會翻倒過去——」

李棄倏地向前撲,鑽入對方胯下,用力一台——藺晚塘整個人往後栽,「碰」一聲躺在沙地上呈大字型。

瞎眼的摩爾人坐在營火一旁問:「帳篷垮下來了嗎?」

藺晚塘甚至無法博得嬌妻的同情,她走過來挽住李棄的胳臂,對他說:「過來喝咖啡,燴羊肉也好了——毛薩直說香呢。」不理會她丈夫。

往後藺晚塘不再教李棄搏擊技巧,但是他教李棄如何分辨沙漠裏有毒和無毒的植物,他告訴李棄什麽是鬣狗的爪印,什麽是羚羊的蹄跡,他帶李棄到沙溝的灌木叢下去找蜥蜴和小齧齒動物的洞穴。一個乾冷的清晨,他們一起追蹤一隻黃茸茸的小猓狐,拍下它吞食甲蟲的照片。

他隨時向李棄丟下一個問題,然後揚長而去,李棄隻好一個人去想答案。想得最多的是,在人皆日無用的沙漠,你看到什麽?李棄發現,那是自然的力量,自然的貢獻。他們躲過了一場嚇人的沙暴之後,李棄心悸地領悟到藺晚塘說「你帶著狂妄來,走時卻隻有謙卑」的道理。然後有一晚,李棄用望遠鏡觀測到幾個月亮環繞木星的天文景象,那是另一個星球世界,他大喜若狂,終於明白藺晚塘何謂「跑了一趟沙漠,你連時空的感受都會改變」那句話,他果然有種想自負也難的感覺了。

李棄漸漸搞清楚藺晚塘是怎樣一個人——此人霸道、狡詐,一逮到機會,不是唬你就是整你;他是科學家、哲學家、探險家,同時,他也是最好的老師和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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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棄撥開山藤,躍上阻路的一塊巨石,回身向宛若伸出手,要拉她上來。他們在濃蔭的山路上已走了一個小時,宛若卻站住了,仰起臉兒打量李棄。

如此聽來,她父親最多收李棄當門生,可沒收他當女婿。她按捺不住的問:「我父親什麽時候把我的照片給了你?」

李棄低著頭對她一笑,露出整齊的白牙。「那是我們到達哈達綠洲的事了——你爸媽隻顧著效調查,害我和我的向導陪著他們團團轉,拖了十天才到哈達綠洲,你父親問心有愧,就把你當謝禮送給了我。」

宛若啐道:「胡說!你明明說是你救了他——他遇上什麽意外?」

「這說來可驚險了,」李棄端正臉色道,一雙眼睛卻閃爍著笑意,俯下身去把她拉上來。「我們找個地方休息,我慢慢告訴你。」

宛若安靜隨他走了片刻,然後好奇的問:「沙漠裏的綠洲是什麽樣子?」

李棄側了頭,俊臉出現回想的表情。「綠洲上有水井、棗林和果樹,看得到歐洲飛來的候鳥,遊牧民族和駱駝商隊來來去去。」

那天亦是相同的情景。他們在綠洲宿了一宵,一大早,在附近紮營的遊牧人用木碗送來羊奶,答謝藺晚塘昨晚以打火機相贈。他們在棗椰樹下鋪了地毯,羊奶佐以浸過蜂蜜的炸糕餅當早餐吃。正談笑間,一條纜繩粗的有角蝮蛇從樹上掉下來,不偏不倚落在藺晚塘肩上,瞬間捆住他的頸項。

什麽都來不及想,李棄就撲了上去,一把他在諾克紹買下的阿拉伯山刀握在手上,猛刺向藺晚塘的脖子。

藺晚塘躺在沙地,那尾血肉模糊的蛇還像領帶似的掛在他胸前,他抱著脖子咻咻喘了半天氣,陡然跳起來,勒住李棄的喉嚨吼叫。

「小子,你想殺了我不成!我的脖子險險被你戳成蜂窩!」他卻又突然縱聲大笑,把李棄的肩頭一抱。「你的反應可比蛇還快,再遲個二秒,你們隻好把我抬到沙漠去埋了。」

藺晚塘被妻子拉到水井那頭去清洗身上的血汙,李棄卻在沙上拾獲一張照片,照片裏一個全身光溜溜的,胖白可愛的娃娃正在癡笑。

「那是我女兒,」後來藺晚塘對他說,滿麵的得意。「別看她年紀小,論起機智、反應和敏捷,那可不在話下……」

從這時候開始,這具話匣子打開了就再也關不上——藺晚塘把女兒掛在嘴巴講個沒完,李棄則是困得直打嗬欠,也不知什麽時候睡著了,最後被藺晚塘一巴掌打在肩膀上嚇醒過來。

藺晚塘搔著下巴,興致勃勃瞧著他。「我看你這小子挺有意思,咱們又這麽投緣,今天虧你眼明手快救了我一命——這樣吧,我就把女兒許了你啦!……」

到時如果你拿得下她,藺晚塘最後是這麽說的。

☆☆☆

李棄沒有把結尾這一句告訴宛若。看她坐在石頭上,好像也想不出什麼話來駁斥他,一會兒瞟著他,一會兒咬指甲,最後又專心一意的數起自己的手指頭來,臉頰粉粉的,勾著彷佛一吹即散,一抹縹緲的紅暈。他也不慌不忙倚著一棵野樹,欣賞她那副逗人的模樣,越發覺得她可愛,忍不住要笑。

過了半晌,似乎宛若決心暫時放下這道題目,改口問他:「你和我爸媽同行,一直到……」她頓挫了一下,嗓音變得不太穩定。「最後一天?」

總要交代這個段落的,李棄也知道,他卻有些不情願,緩緩站直起來,雙手反剪在後,踢著爬在地上的樹根。

「是的,」他說。「我們在哈達綠洲的第二天,有個遊牧人提到附近一座裂穀有些古老的壁畫,你父親立刻請他帶路,毛薩留在營地照顧駱駝,我也跟你爸媽去了。」

那座裂穀約莫半天路程,他們沿著一條舊河床向上攀登,滿地都是黑色亂石,極其難行。他們在懸崖上看到第一幅史前石刻,那是一隻大角羊,藺晚塘顯得非常興奮,前前後後的搜索其他的圖畫,一一拍攝下來。

後來他聽說懸崖下方另有一幅油彩,規模更大,圖樣更精,他怎可能按壓得住?立刻打定主意下崖去。這次連曼鴻都露出遲疑之色,懸崖實在陡峭,加上土石鬆散……然而她沒有勸止丈夫,隻亦步亦趨跟著他。

藺晚塘身上別無任何裝備,單背了相機,徒手便攀下崖去。誰也不知道他在崖下出了什麽事,隻聽他一聲叫,士石簌簌崩落,他一道黑影直往下墜。

「晚塘!」曼鴻失聲喊道,縱身便向深穀拋去。

李東更是駭然,撲過去拚命一抓,兩人雙雙翻倒在崖邊,他趴在崖邊,曼鴻吊在崖下——李棄後來知道,徜若不是後頭那個遊牧人牢牢抱住他的一隻腳跟,他也要跟著滾落懸崖。

曼鴻熱淚盈眶仰起臉來,對李棄說了最後一句話——告訴我女兒,爸爸媽媽愛她——然後掙脫他汗淋淋的那隻手。

跟著藺晚塘墜下萬丈深淵。

☆☆☆

風落腳在樹梢,山林很靜,一隻小鴉在山頭的那一邊呱叫一聲,停了停,又一聲,四野都起了一種荒曠的感覺。

宛若依舊坐在石上,頭垂得低低的,李棄卻不認為她是對地麵的落葉產生了興趣。他清掃一下喉嚨。

「宛若,」他和聲道:「你母親要我告訴你——他們愛你。」

她許久沒有作聲,然後猛地揚頭,臉上一條條繪著的都是悲憤的表情。「不,他們不愛,他們根本不愛——對他們來說,我一向就是多餘的!」

李棄彷佛沒有想到會是聽到這樣的話,挑了眉驚詫地看她。她也不理,抄過地上的背包就走。李棄望著她那發著脾氣、僵硬的藍色背影,隨即揣了背包追上去。

她生著氣,走得甚快,李棄驚訝於她的速度。在一處峰回路轉的地方,他追上她,伸出手把她抓回來。宛若跌到他的胸前,她滿臉全是汗,或是淚,紛紛漫漫往腮下落。

「宛若……」李棄柔聲喚道,把她納入懷裏,依稀感覺到她哆嗦著的雙唇在他胸口,像雨中的花苞那樣微微顫抖。

然後,他捧起她濕濡的臉,用一根手指慢慢推去她頰上的水漬,先是左頰,然後右頰,又回到左頰……她眼裏的汗汪汪直流,一會兒便又濕了一片,李棄索性低下頭,用他乾爽溫暖的臉去擦拭她,他的嘴唇像柔軟的棉花,吸取其徐過多的水分。

最後她把臉偎在他的肩頭,像疲倦了的小孩,她原本有些抽搐的雙肩,現在柔和的垂了下去。李棄讓她伏在他的胸前歇著,聽著她彷佛還有些熱烘烘的鼻息。

她父母是愛她的,他想這麽對她說,想想又覺得沒有必要,誰能替別人決定這樣的恩怨?何況是他。何況是一顆對親情總是冷嘲熱諷的心。

於是末了,他隻是挑起宛若的下巴頭兒,帶著微笑說:「早知道我就不背那麽大一瓶礦泉水來了——光喝你臉上的就夠了,而且更香呢。」

宛若把他推開,赧然地罵他一句:「狗嘴吐不出象牙。」

她轉了身又走,李棄在後頭哀哀叫。「別再用跑的了——丟了你我可慘了,這地方我又沒來過。」

宛若踩在一根倒木上回過頭。「你沒來過一線棱?」她瞅著他問。

李棄聳著肩搖頭,四圍看了看。「你父親把你六歲爬一線棱的事說得好神!!我看來沒有什麽嘛。」他還把句尾的音節輕佻的拉高。

「或許吧。」宛若轉身回去,背對他抿著嘴慢慢笑了。

李棄沒有來過一線棱,而且他覺得這地方沒有什麽——宛若一直在等待的機會到手了。

不知輕重的人,保證死得很慘。

☆☆☆

他們已經在山棱上了,林樹漸稀,荒草在參差的岩塊間偷生,蠻蠻荒荒一片粗黃的色調。宛若在彎道上打住,雙手叉腰籲了口氣,便指著前方一座黃騰騰的大峭崖說道:

「喏,一線棱到了。」

後頭沒聲沒響的,宛若回頭去看,李棄就站在她身後,直著眼瞪住那座活像巨人使了大斧劈出來的斷崖絕壁。

「路呢?」他繃著嗓子問。

路是有的,在大峭崖下方另有一條山徑,窄是窄了點,但有林木蔓藤可以攀附,也可以扶壁而行,不過這種「敬老路線」,李棄走來一定覺得可恥,寧可直接上棱麵對出生入死的考驗。宛若吟吟笑道:

「我父親沒告訴你嗎?走在棱線上那種兩麵懸空,搖搖欲墜的感覺有多刺激!」

把妻女帶到這種地方來的是瘋子,李棄陰沉地想,卻見宛若也不等他,逕自朝裸露的棱脊去了,他趕上前把她拽住。

「等等,宛若。」

她回頭斜瞟他。「怎麽?怕了?沒膽子走?」

李棄鐵青著臉,把宛若拉到身後。「我先走,你跟住我——小心點,這不是鬧著玩的。」

沒想到棱線上的風那麽大,呼呼刮著人的兩耳,腳下是細窄得一條線似的岩脊,宛若張著兩手維持平衡,手心出著汗,絕不往下看,心髒在亢奮地跳躍。她卻不時在李棄背後嬌笑,風涼的調侃他。

「噯,不必太緊張,你就當你是在學校的圍牆上走就成了——你總爬過圍牆吧?」

一會兒她又喊:

「這樣吧——你要是實在害怕,那就跨坐在棱線上,用爬的前進,膽小的人都是這樣走的。」

李棄停下來,回頭對她說:「前麵很陡,得手腳並用爬上去,你先等我上去再跟上來,以策安全。」

這個陡棱像個鷹喙,聳向空中,李棄才攀住失峻的裸岩,頭就昏了,一不小心滑了一腳,身子陡然向下溜,他掛在那兒,風吹起他的墨綠外套,他像懸在枝上欲墜未墜的一片危險的葉子。

宛若卻是不慌不忙跨坐在棱上,朝上對他搖著頭。「我說你這是何苦?來爬一線棱?這可不比坐在那兒彈鋼琴那麽寫意,沒有點身手……」她歎了一下。「我早該想到的嘛——英俊小生通常是鈍一點,笨一點,膽小一點,身手也差一點。」

李棄咬牙。「宛若——」

她笑著挪向前。「好,好,我來推你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