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3 / 3)

她往李棄的背部一推,他借力上了陡棱,匍匐在那兒喘氣。宛若卻是輕鬆敏捷地攀上棱岩,站在他後方整頓衣服,把衣上的縐摺一條條順平。

「咱們現在剛好在棱線的正中央,向前也得走,後退也得走——你後悔可來不及了。」她沒有辦法不露出高興的神情。

李棄慢慢從棱岩上站起來,慢慢回過身麵向她,慢慢用低沉的聲音道:「我幹嘛後悔?我或許又鈍又笨,膽子又小,身手又差,但是我可有很強很強的——好奇心。」

他所在的地勢高一些,他的背後是藍油油的天,陽光在頭上,他的形體成了個幽暗的、漂亮的影子。他話說得特別的心平氣和,宛若起了懷疑。

「什麽好奇心?」她小心問他。

他笑了,從容向前移一步,教宛若看見他那準備要使壞的詭笑。「我在想……在一線棱上擁吻美女不知道是什麽滋味?」他又向前進一步。

宛若覺得身上有些部位開始發麻,她的腳尖往後點,顫顫尋找退路。「喂,你別亂來,這裏可是懸崖峭壁,底下——底下是上千公尺深的溪穀。」

他還是帶著笑,眼睛裏迸著瘋狂、刺激的光芒,步步前來,宛若不敢逼視他,又不能不提防。

頭一次,她感覺到兩隻腳下是涼陰陰的虛無空蕩,她朝深穀瞄一眼,立刻人就旋暈起來。李棄已經近了,她沒有退路,後麵是他們剛爬上來的陡棱……

他一寸寸向她迫近,她慌張地喊:「哎,不要鬧!哎——你瘋了,你是瘋了嗎?」

李棄一把將她抱住,宛若隻是驚叫,絲毫不敢掙紮。他的臉蒙下來,蒙住宛若的視線,她的嘴被他堵住,她像沒入水底窒息了,呈現一種輕微溺斃的感覺。然而她不是在水底,她在空中,風在四麵呼嘯,李棄像要吻她到地老天荒。

她緊閉著眼睛,還是感到天地在旋轉,他們兩人好像抱成了一團往峭壁下掉,她忽然睜了眼,才看見李棄已經離開她的唇,他們依舊在棱上,相互抓著,都在喘息。

「你果然是個道地的瘋子!」宛若喘道。

「我總算嚐到了在一線棱擁吻美女的滋味了。」

宛若對著他那張可惡的笑臉咬牙,今天絕不給他占了便宜去。她把他的胳臂揪得牢牢的。「那你想不想嚐嚐從一線棱往下掉的滋味?」

他冷靜地回道:「你不至於這樣玩命。」

宛若眼中閃爍奇特的光輝,她對他陰險而嬌媚的一笑。「你可小看我了——」

一語未畢,宛若已拉著李棄從棱線上傾身跌了下去。整個山穀被李棄的驚叫聲喊得轟轟響,但是李棄聽到的不是自己的呼喊,是疾速削過耳際的風力。心髒從他的嘴裏跳出來,不知摔到什麽地方去了。

墜落萬丈深淵的滋味原來如此,霎時他想大笑,至少他比藺晚塘幸福,他死是死在溫香軟玉的懷抱裏!他一向浪蕩命,死了自己都不覺得可惜,可是宛若在懷裏,刹那間,他忽然對生命感到莫名的難舍,難舍她,難舍自己……

到底的時候,兩人的重量結結實實發出「碰」的一聲,但是很沉,像大鼓蒙在布單裏槌了一下。李棄背壓住背包,像個駝子躺在那兒,頭往後仰,他睜眼看見枝椏綠葉繡在藍色的天空裏,飛起來的塵土像煙一般的飄著。

宛若還在他胸前,兩人還是相互抓著,她的肩膀一聳一聳的在搐動,過了片刻他才發現她是在笑!

「你沒有死。」他說,嗓子啞啞的,是剛才猛喊的結果。

「你也沒有。」

李棄左右張看,他們彷佛是在一塊平台上,他用身體蹭了蹭,感覺到一層厚軟有彈性的地皮。「一線棱下有人在賣彈簧床嗎?這裏怎麼這麽軟?」

「鬆杉落葉經年累月的堆積,形成了一片天然的彈簧墊子——我跳下來過好幾次了。」宛若的喉嚨裏仍含著笑聲。

她跳過好幾次是嗎?李棄想,他剛剛居然還想到死!

他仰起臉來瞧著她。「有其父必有其女,你和你爸爸一樣壞。」

「比不上你壞。」宛若駁道。

他突然哈哈大笑。「難怪他要把你許給我——原來咱們是天生絕配!」

「誰和你天生絕配!」宛若板下臉,掙紮著想離開李棄,他不肯,抓著她不放,她圓圓柔軟的胸脯在他胸口上揉擦,兩人都起了異樣的感覺,剛回到位置的心髒,噗通噗通地蠢蠢欲動。

「宛若,宛若,你就像你父母,骨子底都帶著冒險犯難的因子。」李棄搖頭歎道。

宛若陡然變了臉色。「你錯了,我不像他們,我一點都不一歡冒險犯難!」她一股勁地掙開李棄,跳了起來。

「宛若,你這麽不了解自己嗎?還是你在自欺?冒險犯難是你天性的一部分,你父母的遺傳,你該珍惜的。」

「你根本不懂,我討厭冒險犯難,冒險犯難對我有什麼好處?冒險犯難讓我父母浪跡天涯,讓我父母喪失性命,讓我失去家庭,成了孤兒,它在我生命裏製造這麽多悲劇——我怎麽能夠接受它、珍惜它?」

她激動的說罷,走到平台邊緣,不斷扯動石壁上的蔓藤。她原本編著的辮子鬆脫了,斜掛在肩側,她站在那兒像站在天邊,身形纖瘦得楚楚可憐。

李棄起了一陣憐憫溫柔的情緒,他走過去,原想把她扳過來擁著,卻隻是靜靜立了片刻,然後說:

「至少你把自己打點得很好當年在你父母的告別式上,看你表現得那麽勇敢、那麽堅強,我就知道你不會有問題的。」

「你有來參加我父母的告別式?」宛若問,沒有回頭。

「我隻在靈堂外繞了一圈,」李棄跟著她望著遠方。事故後一個星期,他就離開了西非,他知道他永遠不會忘記藺晚塘和曹曼鴻這兩人。「後來幾年,我回來過幾趟,我遠遠的看過你,苗家對你顯然很負責。」

「他們疼愛我,照顧我,他們讓我知道什麽是溫暖的家。」宛若轉身對他說,特別強調般的,倒像在跟前麵的一番話做對照。

他們也讓你忘了你是藺晚塘和曹曼鴻的女兒,李棄心裏這麽想。為了使她高興,他從外套的暗袋摸出一隻小巧的碎花紙包,塞到她手裏。

「耳環。」他柔聲道。

「這是我母親留下來的。」宛若喃喃說,沒有把紙包拆開,隻是握得很緊。如果她拆開來看,會發現那並不是她母親的遺物,而是另一對令人心醉的耳環。

李棄繞著平台走了半周,上下觀察,然後問道:「我們怎麽離開這裏?」

「你可以攀岩回到棱線,也可以下爬到棱下的山路。」她回答。把紙包小心收進口袋,扣上扣子。

「棱下有路?」李棄轉過身看她。

宛若聳聳肩。

「棱下有路,你沒告訴我你卻帶我上了危險的棱線?」他頓時恍然大悟,指著她說:「你存心整我!」

「我以為你崇尚冒險犯難的精神呢,」宛若油滑地說,看見他逼過來,她喊道:「你又要做什麽?我告訴你——別再對我無禮!」

「對你無禮?——我索性直接把你推下懸崖!」

李棄掙開背包,脫下外套,露出裏麵剽悍的黑色緊身背心,一副來者不善的樣子,宛若抓住岩壁邊一根老藤,往後倒退。

「沒有必要這樣心狠手辣。」她勸著。

「我非要給你一點製裁不可!」李棄偏不善罷甘休,他向前一步,突然看見宛若的一腳往後朝空蕩蕩的崖邊踩了去,他驚喊:「小心,宛若——」

然而來不及了,宛若身子一翻,拖著那老藤,栽下茫茫深穀。

☆☆☆

「宛若!」

李棄直覺一個念頭是——她又在惡作劇了!然而恐駭過度,他失去了幽默能力。他衝到崖邊,探首蒼茫起霧的山穀。什麽也無法得見。他隻用了三秒鍾勘察地形,一切都顧不得,旋即攀岩而下。

多虧了幾年前一時興起,受過攀岩訓練,略知幾手技巧。可是當他一腳踏著了溪穀的岩石時,仍不免驚異——宛若口中這上千公尺深的溪穀,斷不可能這麽輕易的就下來……

李棄眯眼抬起頭,由下往上看,一目了然,這座大峭壁最誇張也隻是四層樓高,要說有上千公尺,那是,那是……

「宛若,宛若,你到底在跟我開什麽玩笑?」他焦灼地自言自語,提著一顆心在穀底亂石裏搜尋。

他仔仔細細、前前後後找了半小時,肯定這溪穀沒有任何人摔下來過。

而大峭崖也沒有任何人掛在那上頭。

他不知是要鬆一口氣,還是要更惶恐。然後,他注意到了岩壁上的垂藤,極粗、極韌,從棱上直垂下來,足可支持一個人的重量。他拉住一根老藤,一手攀著岩溝,又往上爬。

灰頭土臉的爬到了平台下方,就在宛若墜崖的那一點之下,蔓藤密密麻麻的生了一片,有幾處是彎曲折斷的痕跡,李棄心一動,撥開蔓藤,赫然見到一個天然的石洞,鑽過石洞則接上了一條窄窄的山路——李棄在石礫上抬起一條鍛子黃的發帶。

那是宛若紮在辮子上的發帶。

☆☆☆

登山口已經在望了,她在清細的山溪裏洗了手,立刻匆匆下了土階。她的車忠實的守在路旁,她把背包往後座一丟,倒車退出石子路,上了南郊公路。午後的山巒起了霧,一線棱看來非常的詩意。她覺得她得到了徹底的勝利,簡直得意極了。後視鏡裏她的臉有些髒,然而卻笑嘻嘻地。

沒有人能夠要脅她而不付出代價。她把鬆散的秀發往肩後一甩,哼著歌兒一路開車回家。

☆☆☆

李棄跟著十籠子的雞回到大學城。天早就黑了,他又髒又累又渴,而且肯定接下來好幾天沒法子彈琴他攀過岩的雙臂已經在隱隱作疼了。

他不認為自己是受了什麽報應,但是他知道絕對有一個人要受報應。

要離開一線棱時,還有點不放心,甚至再度爬上那要命的棱線進進退退的找,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麽。下山時由於途徑不熟,頗費了一番工夫。他在荒僻的南郊公路徒步走了個把小時,好不容易攔下一部滿載家禽的貨車,這才回到市區。

這時他已被滿車飛舞的雞毛弄得打足了一百個噴嚏!

他把黏在鼻尖上的雞毛撣掉,拖著像恐龍一般沉重的步伐往苗家走。事實上,他很想先停下來買罐可口可樂,但是不,他要先去苗家,去苗家找宛若——和她算一筆帳!

萬一宛若並沒有回來?

李棄感到背脊一涼,那種不確定、忐忑的感覺又堵住了心頭——直到他看見那部翠藍小本田停在苗家的院子,直到他透過苗家的大窗,看見了宛若。

她神清氣爽的在那兒,換了件家居服,是粉嫩的桃子色,秀發半盤在頭上,捧杯啜著茶,靠在沙發上,正和苗家老小談笑著。

你完全看不出來她今天曾經兩次跳過懸崖。

霎時間,李棄的情緒產生快速的變化——一下午的焦慮、緊張和暴躁,在看到宛若安然端坐家中之後,忽然都像一陣風似地去了。

卻又刮起更強的風,是惱怒,憤憤望著窗裏語笑嫣然的她。然而望著,望著,那惱怒悄悄離開了,李棄自己都呆了,像作了夢,把她也帶進他的夢裏來,和外界一切全斷了關連,見到的、聽到的、嗅到的,就隻有眼裏這一個,他的人從頭到腳整個地生出感覺,全都感覺眼裏這一個實在是太可愛的人兒了,真恨不得、忍不住要去捧來捏著、疼著、愛著。

這種不可理喻的情致使得李棄非常吃驚,並不應該出現在他身上——他難得覺得什麽是需要珍重的。他慢慢往後退,然後掉頭離開苗家。他體內起了變化,有些新的元素帶著叛逆的味道在那兒糾結,他必須先把它們弄清楚。

但是他會回來的,回來找宛若——因為他是個記恨心很重的人。

而且從不錯過生命裏的任何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