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不食言。
一個小偷的保證能夠當真嗎?十之八九他的話和他的人一樣沒信用!
宛若手持那枝包在玻璃紙裏,其嬌無比的紫玫瑰,瞪著秀眼,鼓著嘴,一副和花兒賭氣的樣子,枝末係著一張象牙白的卡片,卻不以為意的蕩呀蕩的。卡片上寫著:
明日如期赴約,耳飾自當奉還,令尊令堂之事,知無不言,絕不食言。
她的耳飾!打從周三在晚餐桌上,立芝指著她的耳朵問另一隻耳環哪裏去了,她足足找了三天,也急了三天。十分鍾前,一個花店的男孩把這枝紫玫瑰送到研究室,宛若才恍然大悟。
李棄不知幾時趁機偷了她的耳環,現又小人行徑的以此要脅她!
宛若一會兒咬牙,一會兒吐氣,終於是氣不過,悻悻把那枝玫瑰花往窗外扔了出去。
一隻耳環有什麽舍不得?然而,那是母親的遺物,又是……又是她至為心愛的一副首飾,光憑這一點,她就注定要受他要脅。
她抬起頭,窗外,是瓷一樣的藍天,遠處層巒疊起的南郊山脈,曆曆可見。
她六歲就隨父親去登過一線棱了——整條岩棱,寸草不生,窄不容足,兩旁峭崖直泄下深不見底的溪穀。大人屏住氣,步步為營,像躡著腳在刀鋒上走,她卻是初生之犢不畏虎,輕巧張著兩臂,像顆珠子滾在瘦棱上,來來回回,流流俐俐。同行的山友看了都捏了一把汗。
那回返家後,媽媽還著實叨念了爸爸一番,不過隔年她又上了一線棱,這次父親引路在前,母親護衛在後,一路用溫柔的嗓聲小心叮嚀。她跨騎在棱石上咯咯笑不停。父親答應過,等他們從西非回來,還要帶她去爬一線棱……
宛若又覺得眼睛酸酸刺刺的了,她垂著頭把手背貼在眼皮上,隔了半晌,才緩緩放下手來。日光劄著眸子,但她還是看見了躺在綠殷殷的草絲上的那枝紫玫瑰,那麽豐豔……
宛若走出去,把玫瑰花拾了回來。
母親的耳環要索回,父母生平最後一段旅程也要問明白,兩樣李棄都別想給她蒙混過關。她爬一線棱的身手還是很矯健的,李棄不見得能在這上頭欺負到她……
宛若倚著窗,沁沁然嗅那玫瑰花香,嘴稍勾起了一個形似菱角兒那樣的微笑。
這天,一家人用晚飯的當兒,宛若宣布要去登山的消息。她眼睛望著立凡,有爭取立凡做盟友的意思,然而立凡絕無一絲興趣,即使不是冒險犯難的事。他忙表明態度,說辦公室諸事得趕在結婚之前處理好,宛若這陣子夠忙的,學校既從明天開始放暑假,她偷個閑上山活動活動也好。
宛若頗感到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她拖出她的登山背包,打點水壺和雨具,不知怎地,心中乍然湧現一股興奮熱烈的情緒。一線棱……
李棄要爬一線棱是吧?很好。沒有人能夠要脅她而不付出代價。宛若冷笑三聲,把父親送給她的那把二十四用瑞士刀扔進背包。
☆☆☆
清早六點的四季廣場,幾隻鳥兒從行道樹飛到銅像頭上,有個老人手拎著黑布罩的鳥籠,走過紅磚道。除此之外,街上是安靜空蕩的,到一種十分潔淨的地步。
宛若在廣場邊下了車,嗅到一陣香滋滋的氣味,回過頭,李棄已經靠在小本田另一側的車門上了。果然沒錯,他手裏拿著白底黃條的紙袋子,裝的正是安東坊那遠近馳名的雞茸熱狗。那股子剛出爐的的香味,宛若再熟悉不過了。
李棄回過頭來對她笑。「過來吧,我來開車,你好好享受一頓早餐——雞茸熱狗和楓糖鬆餅,還有咖啡,吃飽喝足好上山!」
他說得真是誠心誠意,宛若卻拿嬌眼白他一下,她打賭這絕非巧合,雞茸熱狗和楓糖鬆餅,打小她就愛這兩味,那兩回登一線棱,父親也是先繞到安東坊,買了熱騰騰剛出爐的熱狗和鬆餅……
看來他手裏掌握的資料還不少。
李棄把紙杯裝的咖啡喝了,扔進街旁的粉紅垃圾桶,然後踅過來。兩人在晨熹的陽光下相互打量。宛若今天穿淺藍上衣,灑黃雛菊印花,配深藍輕磅牛仔褲,高原黃的野戰鞋。李棄束著發,著一件軍裝式墨綠外套,黑色牛仔褲,黑色短統鞋,黑色登山背包。
宛若閃動著睫毛,垂下眼上會兒又半抬起來,悄悄度量他。大凡男人生得過度的秀俊風流,往往就顯得文弱,獨獨李棄身上總是展現出一股英氣,拘束不住。她父親藺晚塘也是個美男子,但他是純粹的男性美,不像李棄,李棄彷佛是個綜合體,看得到俊爽、陽剛、放肆不羈,譬如他的眉、他的鼻、他的笑;也看得到深沉、婉轉,甚至嫵媚,譬如他的眼神,他的頭發……
宛若在那裏嬌眼流轉地對人評頭論足,當事人於是開腔說話了:「你不會是突然決定——烹了我當早餐,會比吃熱狗來得過癮吧?」
宛若臉一紅,「啪」地搶過他手上的餐袋,從另一側上了車。兩人的背袋都丟在後座。李棄坐在她的駕駛座上,像坐在自家客廳一樣舒適自在。
宛若側眼看他。「我以為你該有一部悍馬吉普車,或是YAMAHA越野車什麽的。」
他笑答:「我一無所有。」
他自然是在開玩笑,不過怎麽聽來不大像是玩笑。
宛若把餐袋打開。「走三號公路一個小時可到南郊山區,單攻一線棱,來回腳程四個小時,健腳的還可以更快。」
「Yessir!」李棄響亮喊一聲,小本田如箭倏出。嚇,他開車的架式也和她父親不相上下。宛若反倒悠哉了,往椅背一靠,一口一口吃起她的鬆餅來。
美味在口裏咀嚼著,一波波的山水送進眼睛來,一切都是熟悉的,好像背下來過,藏在心的角落,現在都爭先恐後的回到了眼前。
一個小時後,他們抵達目的地。宛若下車望著莽莽群山,內心澎湃充滿了回憶。
☆☆☆
李棄下了駱駝,望著莽莽大漠,內心澎湃充滿了新奇。
在他的前後左右,八荒四野,全是浩浩蕩蕩的黃沙,炎陽在頭上煌煌的照著,他痛快地感覺到自己的渺小,好像一陣風來,他就可以化做一顆沙粒,消失在這片大漠之中。
其實,他不在乎自己消失在哪裏。
隻要那地方不是紐約。紐約太冰冷。
多年前他們讓一個遠親把他帶到紐約,美其名出國念書,其實是把他放逐。身邊唯一熟悉的,是個從家裏跟著來的、略識英語的老仆。他們住在一棟偌大、冷清、老式的公寓裏,上下鄰居全是老人。李棄覺得他也和他們一樣是個待死的人,雖然他才十三歲。
他倒不是在乎什麽。母親別嫁,進了另一戶豪門,從此和他再不相幹。李家亦怕他礙事,迢迢把他送出國門。然而三年後的歲末,他母親偕同丈夫和他們七歲的獨子,來到紐約訪問時,李棄還是冒著風雪,興匆匆跑到飯店想見母親一麵。他在飯店大廳和他們一家三口不期而遇,他雍容華貴的母親隻瞥了他一眼,整張臉就凍住了,摟著丈夫孩子匆匆走過,避著他像避個來要依索命的小惡魔。
李棄內心剩下的那一點兒盼望,整個兒蕩然無存。
他在風雪中走著回去,越走越有種想要拋開整個世界去流浪的念頭。回到公寓,他抄起飛鏢往掛在暈黃的牆上那幅世界地圖一擲——一鏢射中撒哈拉大沙漠。
至少那地方是熱的。
他可錯了。沙漠的白晝固然酷熱,入夜之後卻是奇寒無比。他到了茅利塔尼亞北方,沙漠邊緣的一個小村子,第一個晚上就差點給凍死——全拜藺晚塘和曹曼鴻兩人之賜!
他在村裏找到一個向導,雇了三匹駱駝,那黑人操著蹩腳的英語,拍著胸脯保證,會帶他去看最壯觀的沙漠,然後收下李棄大把的鈔票——李棄沒有親人和溫情,但他有他祖父留給他花不完的錢,他對李家有這點唯一的感激。
然後這天黃昏,一架直升機載來了一對夫婦。從一開始李棄就不喜歡他們,這兩個人從頭到尾一股勁兒的在那裏親親我我、婆婆媽媽,簡直讓人受不了。
等到藺晚塘發現村裏唯一可宿的一間客房,給李棄先占了去,他立刻朝他而來,軟硬兼施,逼著他把房間讓出來給他太太。其實那所謂的客房不過就是座小茅棚,但至少有張木條釘成的床。
「女人嘛,總需要一點私密,一點舒適,」藺晚塘對他勾肩搭背,笑著說。「咱們大男人,將就將就也就過去了——他鄉遇故知,今天晚上,咱們就在外頭搭帳篷,喝酒聊天!看過沙漠上空的星星沒有?那才壯觀!你會明白為什麽古代的阿拉伯人和波斯人都是優秀的天文學家。」
藺晚塘沒有告訴他,晚上沙漠的上空有星星,沙地上還到處是蜘蛛、蠍子和蛇!
這天晚上,李棄果然抱著無花果酒大灌特灌,因為氣溫驟然降到了冰點,藺晚塘把一張紅黑色的遊牧地毯裏到他身上,他依然猛打冷顫。
這男人談興可好了,他告訴李棄他們此行的目的,是預備對沙丘地帶的動植物做一次廣泛的觀察。「乘坐駱駝是欣賞沙海風景最好的方法了,」他侃侃道來。「駱駝腳程不快不慢,無聲無息,高坐鞍上既可把四周景物一覽無遺,又不致對沙丘造成幹擾。」
李棄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或者說醉倒隔天他醒來,人在帳篷裏,外頭已是日上三竿,他雇來帶他遊沙漠的向導和駱駝,早被藺晚塘夫婦另以重金拐帶走了!
等到李棄終於向沙漠出發時,帶著他的是個瞎了眼睛的摩爾人,這摩爾人還堅持要把他整批家當八隻駱駝一起帶出去,李棄無可奈何隻得答應,因為村子上上下下都說他是最要得的沙漠向導。
跟個瞎子走,起先李棄簡直是提心吊膽的,但是不久後,他對他的信心完全改觀——這摩爾人穿著長長的藍布袍子,把可蘭經文掛在胸前,頭臉則用一塊大頭巾纏住,走著走著,就蹲下抓把沙起來嗅一嗅,然後說出他們的位置所在,比李棄帶來的羅盤和指北針還要準。
他要帶李棄往哈達綠洲走,天氣十分炎熱,他們穿過沙塵和熱霧,千辛萬苦爬過一座讓人頭暈的黃色沙丘,然後聽到有人在歡聲對他們呼喊。
李棄還在原地團團轉,摸不清楚聲音來向,摩爾人已牽了駱駝,朝一簇相思樹去了。
李棄沒想到還會在沙漠裏碰上藺晚塘夫婦,原來他們的黑人向導夜裏偷了裝備,帶著駱駝跑了,兩人正在這兒發愁,不知怎麽辦好呢?李棄差點拍腿大笑,阿拉終於主持正義,代他懲罰了這兩人,他心裏還在大喊活該,卻見藺晚塘把剩下的裝備扛上摩爾人的駱駝背上。
他忍不住嚷道:「你做什麽?」
藺晚塘抬頭對他笑。「還能做什麽——這下咱們隻好同行了。」
和他們同行?除非撒哈拉沙漠變成撒哈拉大海,否則李棄死也不依。可是他的摩爾人卻開口用阿拉伯話嘰哩哇啦像流沙般說了一大串。
「他在說什麼?」李棄疑問道。
藺晚塘摟過摩爾人的肩膀,笑著答說:「他說如果你不答應讓我們一起走,他也不做你的向導——毛薩和我是熟悉的老朋友了。」
李棄氣得差不多七竅生煙,藺晚塘的妻子卻款款走過來,用天使般溫柔悅耳的聲音對他說:
「小兄弟,就請你幫這個忙了,好嗎?」
小兄弟的怒氣頓時煙消雲散,望著曹曼鴻含笑的臉龐,不知不覺點了頭。沒有女人能夠那麽美麗又那麽和氣。
藺晚塘在一邊大笑。「早知道小兄弟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我早請我夫人出馬了,還在這兒多費唇舌!」
這一回,曹曼鴻幫著李棄瞪了藺晚塘好幾個白眼。
這天傍晚,一行人在一處沙掌環繞的凹地紮營。藺晚塘問他:「你多大年紀了,小夥子?」
「二十。」李棄謊報年齡。
「二十?我還當你才十五歲呢,」藺晚塘摸著下巴打量他。「不過個頭小的人,看來總是比較年輕。」
個頭小?李棄覺得血氣衝上腦門,他今年十六歲,身高一七六,而且還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