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進作品集(2 / 3)

他很困惑和萎靡。

他需要出去透氣。同時,他也想到外麵去聽聽各種傳言,尤其是關於自己的。而浴室裏當然是個好地方,那等於是個小小的各種地下消息的集彙地。與其這樣窩在家裏,不如主動去探聽。

他不能被動地、毫無防備地挨打,他想。

他也要弄清對方的來頭和身份。

那天下午,他到達浴室內的時候,已經有兩三個舊相識泡在浴池裏了。經常在這裏聚的,總有十幾個有錢的窯老板。他們都把家安在了這數千裏外的大城市,而實際上還操控著老家西山的煤窯。在城裏的時候,他們幾乎每隔一天就會來泡一泡,用他們自己的話說,就是“要泡一泡身上的煤灰和油膩”。這些人都是貌不驚人卻又飛揚跋扈的有錢人。他們張狂。他們張狂,是因為他們有錢。

太有錢了!

一方麵,他們可以揮金如土,一頓飯就吃掉好幾千;另一方麵,他們也可以錙銖必較,惜錢如命,比如在支付一些窯工工錢或賠償的問題上。他們從豪華的酒樓出來,卻立即就要鑽進這簡陋、汙髒的小浴室。他們不喜歡有漂亮小姐出入的那種桑拿洗浴中心。他們知道,那種桑拿隻是玩玩而已,要洗澡,卻還是這種小浴池才更過癮。泛渾的浴池水,永遠是滾燙的,洗得心裏舒坦、暢快。也許,他們要泡的並不隻是身上的“煤灰和油膩”,而是心裏別的什麼。

金德旺知道,他們其實是有點看不起自己的。他們有他們的理由,因為他們比他聰明,也更霸道、張狂。他羨慕他們。相比較而言,他們比他更年輕些,要小個幾歲。有時很奇怪,到了這個年齡,就算是年輕一兩歲,仿佛就不是一類的人了。金德旺其實也知道,他們的不一樣,不單是年齡上(而且,事實上這幾乎就不成其為差異),更重要的區別是在觀念上、處事風格上。他知道,他們比他更能幹,更狡猾,更工於心計。他們見過的世麵比他廣,識字多,有心計。在社會上呼風喚雨,神通廣大。在縣裏、鄉裏,編織了一張密不透風的網,把所有需要的人都網羅進去,進行利益的最大化。而自己隻是個土包子出身,相對而言,更本分老實些。

“這幾天你怎麼沒來?”一個叫老邱的人問。

金德旺有些懶懶地說,“家裏有點事。”

“是舍不得媳婦吧?在家裏陪媳婦?”老邱打著趣。

金德旺卻笑不起來。是的,這一點也不好笑。他出門的時候,看到大兒子的那輛銀色寶馬車不見了(原來他是停在會所的前麵的),大概又是出去了。不用說,兒媳婦肯定又生氣。兒媳婦不能不生氣,據說兒子現在在外麵有別的女人,是什麼KTV包房裏的小姐。一定是個狐狸精啊。兒子現在大了,他管不了了,金德旺感歎著。他隻能裝糊塗。他自己坐公交車,來到了東門市場裏的這個小浴室。誰也不知道這小浴室是他們當中的哪一個先發現的,後來慢慢地像是變成了他們這幾個人的俱樂部。更準確地說,他們是幾個固定的常客。他們泡了澡以後,就聚在一起,單獨形成一個小圈子,和其他的客人分開。

“爺,你可是有幾天沒來了。”那個修腳工小夥子看到他,打著招呼。

金德旺不喜歡現在別人叫他金老板,或是金窯主。他現在既不是窯主,也不是老板。他喜歡這小夥子叫他“爺”,尤其他那一口濃重的鄉音。

“這幾天……沒什麼事吧?”金德旺問。

“沒有。”和三說。

金德旺在心底舒了一口氣。

“我……聽人說……好像……他和你……有什麼……仇恨。”小夥子猶猶豫豫地說。

“你聽誰說的?”

“……別人說的,不當真。”和三說,“說他在找下手的機會。”

金德旺臉色陰沉。

“有人說,那個人知道你家住在什麼地方。”

“說明他可能跟蹤過你。”

“你要小心點,爺。”

“這年頭,外麵什麼人都有。”

金德旺的臉色發紫了。

“你應該找人對付他。”小夥子說。

金德旺不語。

“真的,”和三說,“既然他這樣子,來者不善,你就要主動下手。你現在在明處,他在暗處。你隻有主動下手,讓他出現在明處。”

“看爺這樣子,怎麼會有那樣的仇人呢?爺不像是個招惹人的人啊。”

金德旺覺得小夥子說話真的很暖心,貼心貼肺的。是啊,自己招惹過誰啊?他誰也沒招惹。要怪,隻怪自己開了小煤窯。有人說,開煤窯的老板個個心黑。但是,心不黑行嗎?但更黑的其實不是窯主。一定要說窯主黑,那也是被逼無奈。可是,問題在於,人們的眼睛一般隻盯著窯主。

自己是到了走黴運的時候了,金德旺這樣想。老家的那些窯主們,比他狠得多,有些人真正是吃人不吐骨頭,但他們現在過得都比他好,安生。人與人,不好比。

金德旺想到,自己也是有過走運的時候的。他隻是一個土生土長的農民,不像別人,當過兵,或者是從縣裏的什麼單位退下來的,承包了小煤窯。他完全是靠自己的那點吃苦拚命精神,一點點地做大的。當中也有過挫折,他就經常低三下四的,像個龜孫子一樣,小心地賠不是。他也有自尊,也要麵子,可是,不這樣,又能怎麼辦呢?隻有懂得彎屈,才能更懂得伸張。就是這樣,他委屈了十年,他做大了。

一家人在農村裏都風光。

他受到別人的尊重。

真的,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能發起來。每天的錢嘩啦嘩啦地往家流。那陣勢,都讓他有點害怕了。他滿足,老太婆也滿足。事實上,一家人全滿足。在夢裏,他都能笑醒了。

像夢一樣。

那天晚上,金德旺回家的時候,感覺自己有點恍惚,他以為自己是和那幫同鄉的窯主們喝酒喝多了。他也知道,自己平時是絕不止這點酒量的。他從東門市場外的一個酒店出來,拒絕了一個老板用新買的勞斯萊斯送他。自己坐公交車往回走。在公交車裏,他總感覺後麵有人盯著他。細看,卻又是什麼人都沒有。中途,他下了車,他想甩掉跟蹤他的人。他步行。路上,他還是感覺有人盯著他。

天上下起了小雪,紛紛揚揚的。

金德旺突然決定,不再徑直回家。他要到另一個地方去,這樣還可以迷惑跟蹤者。他想起來,已經有好久沒有到她那邊去了。

他應該去看一看。

4

金德旺變得心事重重,人也變得越來越寡言。

他變得更加的小心了,時時刻刻都很敏感,疑神疑鬼的。甚至,由此他對家人產生了一種厭惡。是的,他首先看不慣的就是女兒。他發現女兒臉色蒼白,好像是懷孕了的樣子。女兒是個操心貨!他想。當初她選擇的那個人,他是堅決不同意的,結果她卻私奔了。現在,她突然又不聲不響地回來了。而那個男人,居然也不來找她。問她,她卻冷著臉,硬邦邦地說:“他死了!”倒好像是怪他們的不是。

他們最後肯定會離婚的,金德旺想。

千萬別是懷孕,懷孕了,有了孩子,以後怎麼辦?

“神經!她怎麼可能會懷孕?她都回來六七個月了,哪來的身孕?”老太婆說。

金德旺想想也是,自己太糊塗了。

一切都是被那些亂七八糟的消息弄的,他想,有點六神無主。這點,連那個女人都看出來了。

那個女人現在在城裏當鍾點工,自己一個人在靠近郊區的地方租了一個低矮破舊的民房。金德旺坐著出租車,好不容易才找到那個地方。而她對金德旺的到來,顯得很吃驚。

“你怎麼來了?”她口氣裏透著明顯的不高興。

“我……來看看你……都怕你不住在這個地方了。”金德旺說。

女人三十來歲的樣子,瘦瘦的,臉色有些黃。金德旺覺得她有些變了,變得比過去更瘦了,但是也更精神了。她現在帶著孩子過。孩子在這裏上小學。男人死了好些年了,就是在金德旺家的窯上。說起來,她還是他的遠房侄媳。

也正因為是遠房的侄媳,所以,金德旺給她做了超出一般賠償高得多的賠償。也因為超出了一般的賠償,所以有人後來說金德旺是有心的。老天作證,金德旺是被冤枉的。他當時完全沒有想到要和她發生些什麼。況且,他賠償給她的錢,她根本沒得全,大約有一大半都被她丈夫家的其他人拿走了。至於後來他們的關係發展,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村裏村外,以及窯上,說閑話的人不少。老太婆也和他吵。但他也倔得很,不理他們。人為什麼要有權有勢?不就是想讓自己過得更滋潤一些嘛!他掙錢養家那樣辛苦,他就不能享受嗎?說閑話的那些人,更多的是妒忌。誰愛妒忌誰妒忌去吧,他卻照舊行他的事。

金德旺喜歡她,喜歡她的模樣,喜歡她的年輕。他在她身上,感受到了男人的快樂。她當時並不情願跟他好,因為風言風雨的太難聽。她感覺很難堪,經常哭。他就哄她,不僅拿語言哄她,也拿錢哄她。就這樣,保持了好幾年的關係。直到幾年前,她突然就從村裏消失了。有人傳言,說她到城裏打工了。

她在骨子裏,其實是個很要麵子的女人。

金德旺以為再碰不到她了,卻不承想去年在街上無意中又相遇了。

很自然地,金德旺想和她再修舊好,她卻變得很冷漠。他尾隨著她,在她租住的房子裏磨了半天,她也不肯同意。他給她錢,她也不要。金德旺當然不死心,先後又去過好幾次,其中有一次到底讓他得了手。但他臨出門時,她對他說,如果他下次還敢這樣,她就要抓破他的臉皮,讓他破相。

金德旺相信她是認真的,後來真的就沒再敢來。

那個晚上,她看出了他的異樣,他就告訴她,好像有仇人在找他。他心事重重。她聽了不吱聲。孩子已經睡了。金德旺就輕車熟路地去摟她,她抗拒著。他就強行地把手伸進懷裏。“不要,我早說過了,不要這樣。”她用力地推他。她的力氣居然比他大得多,反複推了一會兒,金德旺就累了,坐在了床邊。

“夠了,我不想再這樣了,沒有意思。”她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

金德旺喘著氣,眼前的一切,正離他遠去。

“那你……以後……就這樣?”他問。

“就這樣。我現在做鍾點工,同時幹四五戶人家,一個月也有一千多塊錢。我讓孩子在這裏上學。就這樣,也挺好的。”她說。她沒有告訴他,事實上,她現在有一個人追求她。是她幹活的一戶人家的女主人介紹的。那是一個離異的中年男人。他對她很滿意。她對他也是滿意的。她需要一個歸宿。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麼不足的話,那就是她覺得他脾氣有點急躁。她對他說過自己過去的不幸,也提到過金德旺。但她沒提過去的那段往事。

金德旺在那個晚上很是沮喪,最後悻悻地離開了。他知道這個女人是認真的,下定了決心要和他一刀兩斷。雖然恨得有點牙癢,卻也無可奈何。突然間,他想到,其實應該把這個女人介紹給那個修腳的小夥子。那小夥子的年齡也不小了,應該說下媳婦了。但是,他估計,他還沒有。也許,那小夥子並不願意,但至少自己可以表現出一下對他的關心。

那個晚上,雪越下越大。

城市裏的下雪天讓他感覺很怪異。

金德旺在富麗花園小區的外麵,看到不遠處的路邊站著一個人。那人高高的個子,穿著黑色的防雨的滑雪衣。他看不清那人的麵目。他看那個人,那個人也看他,但隻是望了一下,那人就轉過身去。當時都已經是十一點多了,誰會那樣站在路上呢?形跡可疑。

僅僅是一個行人?

不,不可能,他想。

大概有兩三分鍾,他看到那個男人又向富麗花園這邊望了望,然後調頭走了……

5

修腳工和三對金德旺的請求半天也沒答應。

“你不是說有個哥們兒認識黑道上的嗎。”金德旺著急了。

“錢我照付,照規矩。”

“隻要妥當,錢我是不會少的。”

“你放心,我也不會讓你白幫忙。但是一定要隱蔽,要安全。”

金德旺盯著修腳工小夥子的眼睛。

“放心,這種人是職業的,不會牽扯到你。”金德旺向他保證說。

小夥子還是不作聲。

金德旺是真急了。他覺得他膽太小了。這種事,他在西山的老家煤窯也幹過。有一些難纏的死難窯工家屬,經常到窯上鬧事。金德旺一方麵是通過鄉政府或派出所出麵做工作,另一方麵就是花錢找一些不明不白的打手來,教訓一番。而且,後一種往往更有效。那些人明知是他找人幹的,但又找不到確鑿的把柄,也隻能作罷。

“真要這樣幹?”半天,小夥子緩緩地問。

金德旺說:“當然。我真的是急了,你要幫忙啊,我不會虧你的。”

這種事,金德旺不想讓家裏人知道,也不想兒子們插手。兒子們都是衝動的。年輕人,一衝動就容易出事。他要自己悄悄地解決,就像過去一樣。不解決不行了,他已經真實地感受到了危險。就在那個晚上,發現小區外麵有個異樣的人物後,後半夜,他起來小解時,又隱約看到小樓的外麵有人影晃動。他不顧寒冷,披衣追出去,卻發現外麵什麼都沒有。雪一直下著,一片白茫茫的。到了第二天早晨,他來到樓下,仔細查看,發現草坪上有許多雜亂的腳印。

腳印當然不是自家人的,也不是小區裏的保安。

這說明,人家開始準備實際行動了。

他對自己的安全及家人的安全擔心了,迫在眉睫。

“你想怎麼做?”年輕的修腳工問他。

金德旺想了想,說:“惡打一通,教訓一頓,下一條腿,或者膀子就行了。”

“行。”

“不要透露我半個字。”

“爺,你放心。”

“千萬千萬,小心謹慎。”

“行,這事我能辦妥。”

“事成之後,我不會虧待你的。”金德旺說。

“你過去的窯上是不是有個姓朱的窯工?”

姓朱?也許是有的。金德旺想,窯下那些挖煤工,天南地北的都有(而且,事實上一般都是錄用外地的。本地的一旦出事,處理起來比較麻煩),各種姓氏肯定也都有。但具體到哪個窯工姓什麼,他根本不知道。他也不可能知道。有些窯工,他連麵都沒照過。

“四十多歲。說一年在你家的窯上出了事。他有三個女兒,一個兒子。說當時一共有五個人被埋在底下。據說別人家都得到了賠償,他家卻沒有。後來聽說他家來人鬧了,結果卻挨了一頓打。經過鄉裏調解,最後隻領到三千塊錢。是不是?”

金德旺想起來,是有過一個姓朱的,出事的。當時事情鬧得挺大的。當時所以會沒有給他家和別人家一樣的賠償,是因為有窯工認為事故是由姓朱的引起的。

“……據說,來找你算賬的,是姓朱的那個窯工的小弟弟。他是在南方什麼地方打工,還在什麼地方習過武。他在外麵揚言,想說要你的性命……”年輕的修腳工和三說。

金德旺的臉色像豬肝一樣的紫。

“據說為了找你,他找了好長時間了。一直在找。”他說,“他跑了好遠,找了大大小小十幾個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