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進作品集(1 / 3)

王大進作品集

1

金德旺那天半夜裏被驚醒了,醒來後就再也沒能睡著。

他是被噩夢嚇醒的。

夢裏他被人追殺,他在前麵拚命地跑,而後麵的人也拚命地追。眼看著就要追上了,而他卻四肢無力,根本跑不動。他急啊!他急出了一身的冷汗。在黑暗裏,他愣了好久,才明白自己其實是安全的。他在數千裏外的異鄉。他現在是在一個繁華熱鬧的大城市裏,躺在自己家的豪宅裏的寬大舒適的席夢思床上。他是安全的,他想。他離過去的那個地方相隔很遠呢。那些人想找到他,也並非一朝一夕能做到的。當然,要有心想找,也並非難事。他相信有人是不甘心的。隻是他不知道那人是誰。

所以,他擔憂。

他已經有幾年沒再做這樣的夢了?是的,自己都快要忘記了。他差不多以為自己可以安然無恙了,而這再一次夢起,提醒了他的警覺。是的,他不能掉以輕心。前兩天他去東門市場的那個小浴室去洗澡,他就聽人說了,原來一個做窯的老板(他沒見過這人,但也聽說過名字)被人綁架了。仇家勒索五十萬,家裏人救人心切,隻好如數送到指定的地方。然而,又等了三天兩夜,卻沒發現人回來,這才報告警方。警方最後在一百多公裏的外地的一個山溝裏,發現了他的屍體。警方推斷,這並不是一般的勒索,而更可能是仇殺。勒索,隻是表麵上做的一個幌子。至少,不是主要目的。

金德旺聽了,心裏有些不寒而栗(雖然事實上他早有準備)。毫無疑問,自己過去肯定也有數不清的仇家。有些仇家,他是知道為什麼結下的;有一些,他則根本就不知道。甚至,他們當中的人,他根本聽都沒聽說過,更別提見麵了(就像在夢裏一樣,他根本看不清那些追他的人是誰,全都看不清麵目)。他能理解那些恨他的人。總之,都是因為暴富而產生的後遺症(或者,應該更準確地說,是並發症)。它們就像當初的財富積累一樣,財富越多,仇恨就越多。

如果說過去金德旺僅僅隻是一種擔心,那麼,這個晚上,他真的很強烈地感覺到了來自遠方的威脅。那個威脅,正由遠及近,非常的真實。他躺在黑暗裏,能聽到隱約的逼近的“咚咚”腳步聲。理智告訴他,事實上那隻是他的心跳,但他就是忍不住那樣想。他赤著腳,去了趟衛生間,路過客廳時,看了看鍾,上麵才是兩點多一點。

不知過了多久,金德旺再次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他聽到外麵下雨了,風雨聲大作,院裏的樹枝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音。電閃雷鳴。他看到一個矯捷的身影,跳過了花園的柵欄,穿過草坪,再徑直在樓下,推開了氣窗,然後翻進了女兒的那個房間……

金德旺緊張得喘不過氣來,他要大聲地叫,卻根本發不出聲音。猛地,他被人推醒了。醒來後知道,自己再次做的是夢。

“你是怎麼了?”老太婆在黑暗裏問他。

他沒有馬上回答,因為他還有些驚恐。半晌,他說:“做夢了。”然後,他悄悄地坐起來,披衣下樓。外麵已經有些泛白了。要是過去在鄉下,早就起來了。進了城裏的這些年,他已經養成了那種城裏人才有的懶惰。而家裏的其他人,比他更甚,尤其是小兒子,不睡到九十點鍾,是絕不起床的。對這一點,他簡直是深惡痛絕,就算是城裏人,也早該起來上班了。但是,事到如今,他又能有什麼辦法呢?

不再睡了,他想,自己是鐵定不能再睡了,也睡不著了。他不想再被噩夢驚擾。他有些不放心,輕輕地來到樓下,看到一切都是好好的,沒有半點的異樣,這才放下心來。轉而,他又想到,自己這樣的神經過敏,是很可笑的。這裏的保安措施應該是很好的,二十四小時都有人巡查。要知道,這裏是豪華別墅區,單幢別墅都是好幾百萬,住著的大多都是很有身份的人。當然,除他之外。

在這個問題上,金德旺是有點心虛的。所以,他從不和這個小區裏的其他人交往。他也知道,事實上有一些人在知道他家的身份後,是有點瞧不起他們的。當然,他也不在乎。他自己過自己的日子,並不關別人家的什麼事。隻是有時他自己感覺在這個城市裏,像是浮懸在半空裏的,不踏實。如果依他個人的心願,他更願意生活在老家那個窮山溝溝裏。當然,窮的是別人,窮的不是他。然而,他也是過過窮日子的。就算當時過的是窮日子,他現在回憶起來,覺得那日子也還不算很難過。現在到了城裏,錦衣玉食,反倒不舒服起來了。也許,是離了那方的水土,缺了地氣。俗話說得好,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嘛。

人是泥做的,哪能離得了土地?城裏到處都是水泥、鋼筋,樓板把人架空了,和大地隔開。所以,金德旺後來專門在樓下鏟了一塊草地,搞了一塊裸地,弄得物業管理很有意見。有意見他也要弄,他說他不沾地氣,是要生病的。

他真的不想到城裏來。

但是,現實就是這樣,他不想離也得離。他們老家那裏的許多窯主都到城裏買了房子,一時成了一種潮流(他們當中的人,很多都非常精明,至少金德旺覺得要比自己強。相比之下,他是個老實人)。嚷嚷得最凶的就是兒女們,他們年輕,特別渴望到城裏來,做城市人,感受新鮮。同時,他也想到,到城裏,不失為一種很好的退路。

當然,事實證明到城裏還是明智的。否則,早晚還要出更大、更多的事故,以致不可收拾。幾年前的那場重大事故已經讓他害怕了。早撤早安全!

在安全與舒適之間,不能兩全。

在這個問題上,他隻能選擇安全。

金德旺慶幸當時的選擇。

2

貧困的時候特別想有錢,以為有錢就意味著幸福。現在才知道,就算有錢了,也一樣會煩心。對這一點,金德旺現在是深有體會。大兒子和大兒媳婦雖然不和他們住在一起(他們是在前麵的另一幢樓裏),但經常吵架。都是一些亂七八糟的瑣事,吵,吵得人心煩。老二和老三都還好,比較而言。女兒也是他的一塊心病,結婚兩年多,突然跑回來了。當初他是堅決反對和那個人好的,可是她根本不聽勸。現在,她總算嚐到惡果了。

然而,這樣跑回來住在娘家算什麼?她不能這樣一直住在家裏,不明不白的。他可以給她一大筆錢,讓她嫁人,出去過。可是,現在她這樣子,又是在城裏,能嫁誰?金德旺心裏煩,但嘴上卻說不出來。老太婆疼女兒,也不許他說,甚至都不許他流露一點的責怪。

金德旺就忍了,不說。是自己生的女兒,有什麼好埋怨的呢?

但問題在於,他總有一天會老去,身後的一些事怎麼處理呢?他是家長,總想安排好身後的一切。不安排好,他放心不下。而且,事情的發展,都不一定容他自然地老去。很有可能,他就遭逢到什麼不測。當然,他從沒把這樣的擔心對家人說過。他不想讓老太婆、女兒和媳婦憂心。而且,兒子們對這樣的擔心根本不屑一顧。

但金德旺卻時刻地警惕著。他不怕死,他怕的是家裏人遭遇到什麼禍事。他一把年紀了,什麼樣的事情沒經曆過?他也有過九死一生的經曆。他四十來歲的那一年,在礦上幹活,也被活埋過。他和另外三個人整整被困在井底下一個多星期。雙手拚命地扒封堵的煤石,十個指頭都扒破了,鮮血淋淋。

那樣的經曆他一輩子都忘不了。

他把這個經曆講給東門市場裏小浴室的那個修腳工聽的時候,那個小夥子有點不相信。是啊,誰會相信一個“巨富”會有那樣的經曆呢?平時一起喜歡到這個小浴室來洗澡的,有好幾個窯主。看上去,他們都是一個比一個土氣,但誰也猜不透他們到底有多少家底。當然,他們全都保持著低調,就像這城裏的任何一個吃最低生活保障金的貧困老頭一樣。是的,他們雖然有錢,但他們卻保持著過去的那種簡陋的生活習慣。就像這洗浴,他們仍然喜歡在這種池子裏浸泡,而不是像年輕人出入那種豪華的桑拿。

隻有在這種在城裏已經顯得很低級的浴池裏,他們才洗得舒坦。

那個年輕的修腳工對金德旺很熱情,總是努力地把他伺候得很到位。他在巴結他。顯然,掙一份錢不容易。同時,也可能是因為他才來不久。金德旺每次來洗澡,都是讓他來修腳。雖然小夥子的刀功和手法並不好,但因為第一次就是他修的,習慣了。最主要的,是那小夥子有一口西山口音,金德旺覺得聽了親切。

在這樣的一個人海茫茫的繁華大城市,能遇到一個小老鄉,應該說是一件很愜意的事。他後來甚至還對老太婆也說了。

老太婆在家才悶呢,在這個城市裏,她聽不懂別人的說話,別人更聽不懂她的方言。她在家裏,就像是被軟禁了。

她說她總是做夢在老家那個窮山溝溝裏。

金德旺在心裏,是有點可憐她。但是,他又能怎麼樣呢?也許,像她自己說的,隻盼著最後把自己葬回那個地方。當然,他也會。葉落歸根。這個地方,他們心裏都不會把它當家。這個城市裏的家,是屬於孩子們的。

“你是西山哪的?”他問那個修腳的小夥子。

“一個小村子……我們那是個窮地方。”小夥子說。他說話時有些閃爍,似乎不太願意多說。當然,一定是窮地方。金德旺知道,他們那地方整個都是窮的。同時,他也能理解他的閃爍其辭。他年輕,出來做這種不太體麵的工作,多少都有些不肯坦白,就像很多女子到城市裏的洗頭房從事那種正當或不正當的工作一樣,不僅年齡是假的,連名字和出生地都是假的。要是不窮,誰會出來做這種事?

在老家人的眼裏,修腳工當然也是一種下賤的行當。

金德旺覺得他出來打工還是對的,在老家,除了下煤窯,還能有什麼掙錢的路子呢?而下窯,等於就是一腳跨進了鬼門關。誰也不知道哪天會出事。事實上,一旦當了窯工,性命就是隨時不保的。對有些人來說,就是躲得過初一,也躲不過十五。光棍小夥子還好,要是有了媳婦和孩子,再出了事,那可真是遭罪。

看上去小夥子身材很結實,而且也厚道。他有一頭粗硬鬈曲的頭發,黑黑的臉,一對眼睛很亮。他幾乎不笑。但金德旺感覺到了他對自己熱情。他表現熱情是用動作來表示的,就是一旦金德旺躺下,他就迅速地捧起他的腳丫子忙起來。

閑談中,金德旺知道這個小夥子姓和。

和,是個很稀有的姓。

金德旺想到那個很流行的古裝電視劇,裏麵的大奸臣和珅。

“你是和珅的後人?”

“不是,”小夥子冷冷的,語調卻又很平靜,“你叫我和三就行了。”

金德旺滿意他,覺得他比自己的二兒子要穩重多了。

他喜歡穩重的人。

也就是從這個小夥子的嘴裏,金德旺聽說了,有人在到處尋找自己。誰會“到處尋找”?如果不是有很急切的仇恨,誰會?當時他正在修腳,聽了這個消息一愣,腿腳抽搐了一下,修刀就在他的趾頭上劃了一個口子,鮮血直流。小夥子忙不迭地賠不是,但金德旺卻一點也沒責怪他。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問。

誰都聽得出他語氣裏的擔心。

“黑黑的一個人,頭發亂蓬蓬的,眼睛凹進去很深,左臉上有塊很長的黑疤。是個高個子。聽他的口氣,很衝,像有什麼深仇大恨似的。”小夥子說。

不是他所認識的,不是他的故友,也不是家裏的舊親。

“聽他的口音,是哪的人?”金德旺追問。

小夥子依舊低著頭,不緊不慢地說,“聽那口音……好像也是我們的老鄉。也許,是黑槐峪那邊的。”

“你告訴他了嗎?”金德旺有點緊張。

“沒有。”小夥子說,“我們有規矩,不能亂說客人的情況。你是我們這裏的顧客,我卻不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

這是對的,金德旺想。

“你知道我是誰?”他問。

小夥子說:“當然,知道一點。你是這裏的熟客了。”

“我們必須知道客人的大概身份,知道客人的脾氣和喜好,特別是年紀大的客人,萬一有什麼事情也好處理。”小夥子說。

“他沒說找我什麼事?”

“沒有。”

“他什麼時候來的?”

“來過好幾次了,偏巧你都不在。但最近沒來,可能是因為沒探聽到你,到別處去了。”小夥子說。

金德旺不語,但心裏卻翻騰開了。他知道,但凡這樣找他的,一定不會是什麼好事。他要有足夠的準備。毫無疑問,他並不認識小夥子描述的這個人。但是,越是不認識的,這種人就越是危險。

現在,他在明處,而凶狠的對手卻在暗處,他不能不擔心。

擔心極了,因為金德旺無從揣摩對手的心思,不知道他的目的,更無法預測最後的結果。他真的感到了一種強烈的危險,在逼近。

3

家裏人都說金德旺的臉色不太好。

有好些日子,金德旺沒有再去那個小浴室,他怕撞到修腳小夥子所說的那個人。光聽那個小夥子的簡單描述,他就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是那個人的對手。他知道,要是一個人千裏迢迢地趕來找他,就絕對不可能輕易地、簡單地對付。十有八九,是來尋仇的。也許,一句話不說,驗明了身份,上來就是一刀子。有些人,的確是亡命之徒。

金德旺在窯上經營多年,他有體會。

是的,有好多人揚言要尋仇。他們認為他欠下他們某個親人的命。但金德旺認為,事情並不能怪他。他隻是個開小煤窯的。誰來挖煤,早就應該知道一隻腳是踏進了鬼門關。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這是兩廂情願的事情。古語說得好,“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而一旦出了人命,他能怎麼辦?他隻是一個小煤窯主,不是慈善家。出了事,他不可能完全滿足那些人提出的條件的。如果那樣,他還開小煤窯幹什麼?他開煤窯,就是為了賺錢的。再說,他也沒少花過錢,縣裏的,鄉裏的,甚至村裏的,都要花錢。

有什麼辦法呢?他隻能滿足他們。他們是爺,自己是小二子。沒有他們頂著,自己的窯根本就不可能開下去。也正因為有他們頂著,所以他可以不理會那些鬧事的窯工親屬。

恨他的人當然就多。

話說回來,哪個小煤窯主不招人恨呢?那種小煤窯,怎麼會不出事。或是冒頂,或是透水,或是瓦斯爆炸,早已是見怪不怪了。

最大的一次事故是在五年前,坑道底下發生了瓦斯爆炸,金德旺當時真的嚇得癱了,半天爬不起來。到現在,他也還能記得當時的情形。如果當時能調動大型的挖掘機、通風機和抽水泵,也許還能救活幾個。但是,一個小煤窯哪有那麼多的設備?據說縣裏的公安要抓他,他逃在外地躲了半個月。最後也還是鄉裏的某位領導幫他擺平了,但脅迫他交出原來的開采權。他知道,他要不交出來,事故的那一關是過不去的。人家早就眼饞他的小煤窯了。

一交出去,就一了百了。

那個領導安排戶口悄悄地遷出,並且承諾說保證不向任何人透露他一家的行蹤。金德旺怕了,也累了。他想:出了那樣大的事,能安全地全身退出,也是一種很好的選擇。直到後來,金德旺才知道,那個領導把他名下的小煤窯,交給了自己的小舅子。而對前麵的事情,推得一幹二淨。

把責任全推到他身上了。

金德旺成了一個潛逃犯。

雖然,那不是官方(警方)的定義,但民間的百姓,尤其是那些死去的窯工家屬,一定就是這樣看的。加上過去陳年累積下來的,究竟有多少人仇恨自己,金德旺心裏沒準數。這些人,越積越多。他們之前沒找他,那是處於一種短暫的間歇。他們就像是大雷雨前的烏雲,在慢慢地聚集,越滾越濃,越聚越厚。一旦時機來臨,就電閃雷鳴。

金德旺感覺到了壓迫。

但是,在家裏悶了好幾天後,金德旺又受不了了。他感覺憋得慌。渾身上下,像是長了疥癬一樣,奇癢難熬。他撓得後背、腿上,都是一道道的血痕。他需要到浴池裏去泡一泡。隻有泡著燙燙的熱水,嘴裏發出“口茲口茲”聲,心裏才會得到放鬆。他的心底裏有話,但不想對家裏的其他人說,他真的是怕待在家裏了,天天晚上做夢。他也不知道最近突然是怎麼了。他夢到那個又黑又高、臉頰上長著疤痕的男人,手持大砍刀,追到他家裏來。要不就是夢到他們在黑暗的坑道遇見了,周圍全是瓦斯爆炸後的混亂現場。仇人相見,分外眼紅。而金德旺在黑暗的坑道裏,是那樣的孤立無援。而潮濕的岩壁上,現出一張張恐怖的鬼臉,他們伸出一隻隻漆黑的手來,掐住了他的脖子,讓他喘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