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進作品集(3 / 3)

“他找到這邊來,已經有一個多月了。聽人說,他知道你家住的地方了,觀察了好久了。他在找機會下手。”他說。

“爺你可要小心。”

金德旺在心裏歎口氣,強打精神說:“我不怕的。我活了幾十年,什麼樣的事情沒有經曆過?大風大浪都闖過來了,我還怕這點事?再說,我們那個小區還是比較嚴的。”

小夥子輕聲地說:“小區的保安有什麼用?就算你報警,也沒用。隻要他沒下手,你就不能說他犯法。等他下了手,爺你就遲了!”

“這樣的人,一定是恨透了你,成了亡命徒了!”

“你要幫我,幫我找人。”金德旺急急地說,“要找人對付他。”

“行。”

“我相信你,”金德旺說,“一切都拜托你。我知道你是有辦法的。”

修腳工麵上沒有表情。

金德旺相信他。越是這樣的人,越是值得信賴。別看他隻是一個小浴室裏的修腳工,幹的是下賤的活。但是,正像俗話講的,“貓有貓路,蛇有蛇路”。各人的道道是不一樣的。在這個小浴室裏,他親眼看到有一個膀大腰圓、胳膊上刺了一條盤著的碩大的惡龍的人,和年輕的修腳工拍拍打打的。他們不會是朋友,但是他們是熟悉的。這隻是表麵上的,私底下呢?誰也說不清。

就是因為這說不清,給了金德旺巨大的想象空間。他隻能把希望寄托在這個年輕的修腳工的身上。是的,他現在是要反過來巴結他,希望他能救他的命。他真的問他是否有女人,修腳工說還沒有。他就告訴他,他準備給他介紹一個,哪怕是把自己的女兒說給他。

他要解決掉眼前的危機。

他需要他。

6

大雪一場接著一場。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就快到年底了。金德旺家的人都知道了,外麵有個現實的威脅。好多次,他們看到有身份不明的黑衣人,在小區外麵轉悠。他們把情況反映給保安,保安也上前盤問了,可是那個人卻支支吾吾地不肯說。他反複說明的就隻有一句話:我在這裏又不犯法。這裏的道路是屬於大家的,人人都可以走。

保安覺得人家理由充分,無計可施。

金德旺有次約了兩個兒子,一起去尋找那個人。他們都有一決高下的強烈意願。結果,那個人看到他們仨氣勢洶洶地走過去,就調頭走了。看來,他也是有所懼怕的。這讓金德旺比原來多了一些信心。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女兒的男人尋來了。他居然就是在那個小浴室找到金德旺的。他是聽一個知情的西山人說,有幾個窯主經常會到那個小浴室裏洗澡,如果可能,他會找到自己的老丈人的。他當時並不抱希望,卻不曾想真的就遇到了。他說尋了好多地方,好不容易才找到。

金德旺對他是不滿意,卻也無可奈何。毫無疑問,小兩口鬧矛盾,男人要負很大的責任。他作為長輩,當然是把女婿臭罵了一通。女婿一臉的慚色,一句嘴也不敢頂。女婿原來就在他家的窯上幹活,不知怎麼女兒就偏偏看上了他,也許真的就是鬼迷心竅啊!

這是金德旺第一次看到這個女婿。原來他根本就不認識他。而且,女兒當時離開家的時候是私奔的。應該說,這個女婿看上去還相當不錯,個子高高的,眼睛亮亮的,很精神。甚至可以說是很帥的。也許正是因為這一點,讓女兒迷上了。

金德旺並不知道,和女婿一起來到這個城市的,甚至是一同來到這個小浴室的,還有另一個人。這個人年紀和金德旺的女婿仿佛,但身體更壯一些,長得也土氣,完全是個老實農民的樣子,但骨子裏又有一股狠勁。他的右手有殘疾,隻有三根手指。他自己說是被機器鉸掉的。他和他的女婿是結伴來到這個地方的。他們一路上聊了很多,甚至還很投緣。但他在聽說他是尋找丈人金德旺家的時候,就不再多說自己的事了,甚至竭力否認和掩飾曾經說過的一些經曆。當然,這並不妨礙他們一路上結伴而行的愉快。也許是出於沒見過世界的那種農民式的羞怯,在同夥找到自己的丈人後,他就悄悄地失蹤了。

女婿的要求很簡單,是要求女兒跟他回去。因為,快要過年了。

但女兒卻堅決不同意。

她好像是鐵了心要離婚了。當然,事實上他們根本就沒有正式領取結婚證書,從法律上說,這婚姻是不存在的。但金德旺卻並不這樣想,女婿也不這樣想,結婚就是結婚。隻要事實上有了夫妻之事,他們就是夫妻了。

金德旺希望女兒能妥協一下。事已至此,女婿已經被他罵過了,還能怎麼樣呢?他已經想好了,出一筆錢,在城裏也給他們買一小套房子,然後讓他們想辦法自己生活。進一步地想一下,多了女婿這樣一個男人,也更加壯膽。萬一有什麼事,也是人多力量大。那天他帶著女婿離開小浴室的時候,和三悄悄地對他說:他聽說,那個人揚言,不會讓他安生過年。“你幫我物色的人呢?找好了沒有?”他問。年輕的修腳工說:“已經聯係好了。過一些時候,我讓你們見麵。價錢你們自己談,我不要你們一分錢。你是爺,以後常來照顧我的生意就行了。”金德旺當時甚至有一些感動,真的,多好的小夥子啊!

老太婆對他的這個想法,也很支持。她當然不知道當家男人內心裏的真實想法。她隻希望有女兒在身邊,不要離得太遠,可以陪她說話。

金德旺把想法對兒子們說了。兒子們當然不能反對。他對女兒女婿也說了,女婿一臉的感動,而女兒卻還撅著嘴。他知道她是使性子,其實心裏是滿意的。一方麵,是做給自己的男人看,耍耍威風;一方麵也是表示在家庭財富上,自己其實是有權分享的。但她仍然是不滿意的,因為誰知道會給她買什麼樣的房子呢?如果不能和兄弟們的房子是一樣的,隻是普通的公寓房,那就明顯是受到了欺負。是不公正的。

但是,顯然,父母們是不可能給她買別墅的。

所以,一想到這個,她就有點不高興。

但金德旺是高興的。毫無疑問,這個年,一大家子是可以幸福團聚的。他要通過一家的團聚喜慶氣氛,掃除心裏多日的壓抑與恐慌。一切都好得很,沒有什麼要緊的,他在心裏這樣安慰自己。什麼樣的事情他沒經曆過?再說,就算是那樣危險出現了,他也正在努力地安排著應對措施。

他相信他的措施不久就會生效。

他不會讓那個威脅成為現實的。

他要搶在那個威脅的前麵。

他想:一定要過個快樂、甜蜜的好年,衝一衝最近的黴氣。

7

年,是越來越近了。

繁華大城市的過年氣氛和鄉下山溝溝裏的明顯不一樣。人們還是照常上班,照常做事,和平時沒有什麼兩樣。老太婆和媳婦一直抱怨著。金德旺覺得她們應該習慣才對。這已經是不止一次在城裏過年了。以後,怕得永遠這樣了。

年貨都是大兒子忙的。

新來的女婿也挺好的,一直在家裏待著,陪著女兒。

金德旺忽然發現,他已經有好多天不做噩夢了。這當然是件好事。他需要擺脫夢魘。不僅要擺脫沉醉中的夢魘陰影,更要擺脫(不,是清除)現實中的夢魘陰影。那個叫和三的年輕修腳工告訴他,事情就快安排妥當了。他向他保證說,找的是非常合適的人選。那人心狠手辣,做事麻利,不會留下一點後遺症。最最關鍵的是,保證讓那些找“爺”麻煩的人,從此不再有“麻煩”。

小夥子是個值得信賴的人,金德旺想。

金德旺想過要先付一筆錢給他,作為找人的酬勞,但小夥子卻堅決不收。他說,等一切安排好了再說。他讓他準備好五萬塊錢,到時和打手見麵時,如果滿意,要交給打手。金德旺一口就應承了。為了自己和全家人的平安,五萬塊錢是值得的。

大概就在除夕前的半個月,金德旺又到小浴室去洗澡,看到了和三。和三居然也在洗澡。在熱水裏,他顯得白白淨淨的,紅光滿麵,一雙眼睛賊亮。他把頭發都浸濕了,向後梳,露出光潔的腦門,非常年輕、利索。有熟悉的澡客問他怎麼不修腳了,他笑著回答說:“辭了,我要回老家過年了。”

這是金德旺第一次看到他那樣開朗的笑。

笑得那樣的年輕、燦爛。

“以後不再來了?”

“不來了。”

“多勤快的小夥子啊,幹得好好的,說走就走了。也是啊,到了娶媳婦的年齡啦。”一些澡客說。

“父母年紀大了,總要回去的。”他說,“要回去過年,他們才能開心。”

眾人唏噓著,覺得農村的孩子和城裏的不一樣。他們出生農村,不僅懂得生活的艱辛,更懂得孝敬父母。

“我的事你幫我辦了沒有?”金德旺有點急,小聲地問。

“妥啦。爺,你就放心吧。早兩天就妥了,想通知你的。但估計你這一兩天就會來。一會兒洗完澡,我就帶你去見人。”

金德旺心裏“怦怦”地跳了。

他幾乎等不得了。

他要迫切地見到那個人,然後吩咐他怎麼做。這兩天,那個穿黑衣的男人又在小區外麵出現了。要抓住這個機會,一舉逮住那個人,然後痛揍一頓。或者,他們用其他極端的方式也行,隻要保證從此那人不再威脅到自己就行。

足足又磨蹭了有半個多小時,年輕的小夥子回到外間的休息室,穿起了衣服。他讓金德旺不要聲張,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後。要分開走。金德旺知道他是個細心的人,如囑而行。

在一條小巷口,金德旺上了一輛小中巴。他的手裏緊緊地捏著一隻塑料袋,裏麵裝著他剛從一個銀行櫃員機上取出來的兩萬塊錢。年輕的修腳工和他並排坐在一起。開車的是個推著平頂頭的小夥子。金德旺注意到,他的右手隻有三根指頭。能想象得出來,應該是和黑社會有關,金德旺想。一定是打架受了傷。看來,修腳工還的確有一套,找的是道上的人。“這是到哪?”金德旺問。“去一個偏遠的地方,見一個人。到時你和他談妥了,如果滿意,就把錢付給他。隻付兩萬塊錢定金就行了,事成之後,再付餘下的。”

天空灰灰的,城市也是灰灰的。

車子過了人民南路,就出了主城區,然後駛上了環城公路。經過第一個收費點,上了三號立交,半小時後就又下了高速,拐上了一條像是通往鄉村的沙石道,兩邊都是農田、河流、樹木。修腳工指揮著開車人。顯然,開車人對道路並不熟悉。

“很遠嗎?”金德旺有點忐忑。

“不遠。”修腳工臉上明顯有了些不耐煩。

車外是一片荒涼的景象。

金德旺看著車外的景象,倒生出了一種親切感。是啊,他喜歡鄉村,厭惡城市。在鄉村,他是一條魚,可以遊得自由自在;在城市裏,他像是關在一隻籠子裏的老貓。冬季裏,老貓開始掉毛,一天天地在衰老。

車子繼續向前開著……

路越來越窄,車子行駛在彎曲坎坷的小路上就像一隻小船漂泊在大海上,不停地顛簸。天色也越來越暗。大片的田野和起伏的丘陵,看上去真是荒無人煙。

在一個像是廢棄了的倉庫前,車子停了下來。

“下車。”修腳工說。

金德旺下了車。

“小和,這是什麼地方?”金德旺突然感覺到有些慌張。

年輕的修腳工笑了起來,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我不姓和,我是‘火’,怒火的‘火’,火山。”他說。

司機也跳下了車,從車座底下抽出了一支短筒的自製獵槍。

“找你好多年了,”修腳工說,“一直在等機會。想不到你會有今天。”

金德旺的臉上現出了死亡的蒼白色。

“想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是吧?”三指人臉色鐵青,語氣中帶著譏諷。

“很簡單,我們就是找你報仇來的。”修腳工說,“一命抵一命。”

金德旺被眼前的一幕搞糊塗了。他不知道怎麼回事。事前一切都是好好的,他那麼信賴這個年輕的修腳工,怎麼突然間就變成了自己的對立麵?不管如何,眼下的境況非常不好,他陷入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圈套。他掉進了深深的陷阱,孤立無援。他想掙紮著,爬到陷阱外去,但看來根本不太可能。麵前的兩個人,正朝他逼過來,隨時要置他於死地。

“不要這樣,你們有什麼仇恨,我們可以商量了解決。”金德旺哆嗦著,驚恐地看著他們的臉,說。他在注意他們的反應。他希望他們能有所緩和。

“去你媽的!你過去商量了嗎?”三指人怒吼著,“你是人嗎?你還是人嗎?你一定不記得,我父親死在你家的窯下,我那年去要賠償,還挨你找的人打。我這右手的兩根指頭,就是那次被你指揮人用砍刀剁掉的!”

“畜生!他就是一頭畜生。”修腳工笑著,“他連他的侄媳婦都睡。”

“你們不要這樣,不、不要這樣。我們有話好商量。我賠、賠、賠你們錢。出、出了那種事,也不能、能、能怪我。西、西山哪家土窯不、不出事?和、和三,我和你無怨無仇,你勸勸他。”金德旺感覺渾身發冷,他絕望地看著昔日的修腳工,希望他能幫他一把。誰家的窯上不出事?在窯上,死人的事情是經常發生的。誰死誰活,那就是看命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你和我無怨無仇?”修腳工根本就不聽他的,他直盯著他,就像盯著一隻瀕死的狗,“你不知道吧?幾年前,我的父親和我一個弟弟都死在你家的窯底下。你一條人命才賠了五千塊錢。你家大兒子買了一隻寵物狗,還他*的花了一萬塊錢。你是人嗎?”

“想不通這一切是怎麼回事,是吧?”他嘲笑著,盯著他。

“是的,一切都是我安排好的。”他說。

“為了有今天的這一刻,我想了好多種辦法。”他說。

“我睡不著,失眠。有時,一想起來我就激動。我做夢都想這一天的到來。”他說。

起風了。

西北風開始裹挾著小雪,猛撲過來。細細的堅硬雪粒,抽打在他們的臉上,冰冰涼。四下的曠野裏,除了風聲,什麼也沒有。遠遠近近,都沒有一點人影。而暮色,則像從天而降的濃霧,從四周裏向這邊合攏。

“不要讓他明白。多少人死在底下,不也是不明不白的?”三指人怒吼著,同時,舉起了手裏的短筒獵槍。

金德旺哆嗦著,轉身就跑。

三指人“砰砰”地打了兩槍。

金德旺還在跑。

但是,他的腿是軟的。他想到了自己過去做過的夢。那種腿軟的感覺和夢裏是一樣的。這種驗證的感覺,讓他驚恐極了。

在他的身後,修腳工接過了三指人的獵槍,端著,瞄準。

四下裏靜極了。

北風呼嘯,雪也越下越大,越來越猛,紛紛揚揚的。

“砰!”

金德旺張開雙臂,向前撲倒,就像是一隻中彈的大鳥……

8

一個多星期以後,金德旺的屍體才被人發現。

金家的人當然是傷心欲絕。這是一個巨大的災難。他們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了失去親人的悲痛。但是,他的死亡,在他所居住的這個繁華大都市裏,卻是波瀾不驚。城市是個五光十色的萬花筒,新鮮事物和各種刺激的消息層出不窮。

十天以後,他出事的消息傳回了數千裏外的西山,傳回了他自己過去的老家。

人們歎息一聲,覺得他死得太早了。

不管怎麼說,他才剛剛真正地過上好日子呀。

這一切,難道隻是命嗎?

摘自:《小說月報》2007年03期 作者:王大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