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埋白石神人施小計得黃金豪士振家聲(2 / 3)

上山擒虎易,開口告人難。

方口禾回到家中,告知母親,心中苦切。娘兒兩個哭了一場,從此息了這念頭,隻在家有一頓沒一頓的苦度不題。

且說王元尚夫妻,不放方口禾入門,回絕了出去,睦姑心中卻曉得,道父母不是。王元尚要另與他出帖。

睦姑泣下道:“方郎不是生下來就窮的,這也是孩兒的命。爹爹母親既把孩兒許了他,孩兒便生也是方家人,死也是方家鬼。斷不另嫁別人的。”

王元尚不快道:“你還不曉得窮的苦,吃也沒得吃,穿也沒得穿。你是受用慣的,那裏他家去過得慣,還要想他。”

金氏也接口道:“他家那裏還有什麼丫頭使女,粗粗細細,都要自己去,你如何來得?我和父親是不舍得你。退了那頭親,你怎還執迷不悟。”

睦姑道:“為人在世,若是貪了吃著,愛了安逸,不顧那道理,也還成什麼人。爹爹母親說愛孩兒,倒害孩兒哩。”說罷,嗚嗚咽咽的哭起來。

王元尚夫妻又百般勸誘,睦姑隻是不聽。夫妻兩個動了氣,日日把女兒來罵。睦姑聽憑爹娘罵,卻全然不動。王元尚夫妻倒也無可奈何。

過不多時,一夜,王元尚夫妻在睡夢裏,聽得響動,驚醒來,見是一夥強盜,明火執仗,打入房來。

夫妻兩個抖做一團,被一個強盜在床裏拖出去,問銀子那裏。王元尚剛道得個“沒”字,一盜將手中亮子在他嘴上一指道:“怎麼沒有?”早把滿嘴胡須,放野火般燒得隻剩些短根。夫妻兩個著了急,指點出藏銀子地方。那夥強人又在他家各處,搜索搶掠一空而去。

王元尚等到天明,報了官,差快役去捉,卻那裏有捉處。王元尚家從此也窮了。

光陰如箭,倏忽兩年,越發窮得不堪。有個廣東客人,在懷慶生意。聞得睦姑標致,肯出五十金買去做小。央媒來說。

看官,那人情是最可怕的,王元尚才窮得,便有人發這般輕薄念頭。就是做媒人的,也膽敢說出來,竟不防到打把掌。更可笑那王元尚,真個人貧誌短,也就許諾。收了價銀,不顧女兒肯否,約日便要送去。

睦姑曉得了,連夜尋些窖煤,把粉臉塗得似鬼怪一般,乘著月色,出門逃走。心中要投保定去,卻不認得路。平日間聽得說在東邊,瞎七瞎八,往東走去。

走到天明,可憐腿都腫了,肚裏餓起來,卻沒銅錢買吃,隻得到村落裏去化口吃了。問那保定的路又走。

從此日裏討飯,夜間怕被汙辱,扒到茂盛些的樹上去,鳥雀般歇宿。把個嬌嫩身軀,弄得遍體皮肉都在樹上擦破了。

在路三月,方才到了保定。問到方家,直闖進去。柳氏母子看見,隻道是乞丐,又塗得臉來怕人,柳氏便嚷道:“你這乞婆,眼又不瞎,怎麼直撞入內來。”

睦姑哭道:“妾非化子,妾父親就是王元尚。因爹娘要把妾改嫁,從懷慶逃來的。”

母子兩個吃了一驚,柳氏便挽住睦姑手,泣下道:“兒,你緣何弄得這般樣子?”

睦姑一頭哭,一頭訴說路上辛苦情景,柳氏母子陪他也哭。柳氏就去取水來與他洗臉,又梳了頭。隻見麵開秋月,鬢壓烏雲,竟是一位絕色佳人。

母子兩個看了大喜。柳氏便叫兒子,去央人選個日,將就與他們完了姻。

家中十分窮苦,一日隻吃得一頓,柳氏對睦始下淚道:“我娘兒兩個,是應該受這苦的。隻是負了好媳婦,卻叫我過意不去。”

睦姑含笑安慰道:“婆婆不要這般說。媳婦在乞丐裏頭,嚐過那些苦況,今日看起來,同樣一個窮,也就是天堂地獄般分別。”柳氏聽說,不覺掛著兩行眼淚,笑起來。

過了幾日,柳氏因養下的一隻雞,晚來不肯上宿,自己去捉它。那雞見人走過去,亂撲的逃,逃到了那沒人住幾間空閑房子裏去。

那院子裏的草,齊著肩頭般長。柳氏從那亂蓬鬆裏,分開條路趕去,那雞伏在牆腳下。

柳氏走過去拿它,絆著塊磚兒,險些跌了一交,心中轉道:這還是張叔叔拋下的,沒人少力,怎地畚了出去方好。

便拾起那塊來,要丟他院子裏去。卻覺捏在手裏,有些異樣,打一看時竟像五兩來重錠銀子。老眼昏花,又是天色將黑下來,認不清楚,雞也不捉了,急拿到那邊屋裏去,與兒子、媳婦看。果是銀子,各各嗟異。

方口禾便取了個火,和母親、妻子,再到那空閑房子裏去。卻見張管師袖回來那些磚頭瓦片,都是銀子,攤在壁腳下。

大家驚喜,連夜搬運到那邊房子內,檢點一番,約有萬餘金。

方口禾對母親道:“孩兒想張叔叔定然是個仙人,怕我們前日還是富翁心性,錢財到手,容易得完,把來做磚瓦,如今才現出真形來。隻可惜不能夠再見他一麵。”

柳氏也道:“仙人現過些形跡,被人家覺著了,隻怕難得再來。”

母子兩個嗟歎了一回,方口禾又想起五六歲時,和張叔叔在舊時住的大房子裏,埋下那些石子,不要都是銀子。那房子到手,五千銀子典出。便備了原價,即行取贖。

那家因搬入這屋裏來,人口連年不太平,也巴不得方家贖了去。

方口禾同母親、妻子一到舊房子內,便去看那埋下的東西。見幾塊碎磚底下,仍然是一顆顆石子,那裏有些銀屑兒,心中懊悔。自己埋怨道:“我原太貪心了。有了一萬多銀子,不到得餓死就罷了,又發起這大想頭來,倒先將半把贖了沒花息的貨,豈不可惜。”

當日天晚,即便丟手。過了一夜,心還不死,再去掘那不碎的貼地磚來看,卻見一錠錠都是雪白銀子。掘遍了那埋石子的幾進屋,約有幾百萬兩。比方正華全盛時,倒又富了幾倍。

柳氏和小夫妻兩個,快活得來樂開了嘴合不攏,睡夢裏也幾遍笑醒來。當下便去回贖了賣出的田地,又買好些男童女婢,收拾得房子也十分齊整,竟端然是大富翁家的規模了。

那向時方正華的朋友,和方口禾自己結交的小友,都不曉得他家何富得這般快,還隻道一向是詐窮,來試人家的,倒懊悔前番與他們借貸,一文不破得,被他看輕了。又想道:他和父親一般慷慨,器量大的人,隻怕未必來記恨。便漸漸的都上門來,要溫舊好。

方口禾卻預先分付管門的,隻說自己不在家,一概回絕了去。方口禾發起個憤來道:“我若再不自掙自立,出些前程來,可不負了我張叔叔麼。”

便刻苦讀起書來。他質地原是聰明的,不上一年,早已大通。宗師到來,先入了泮,明年正逢大比,又中了舉人。榜後也不回家,直用功到會試,竟成進士。殿試後點入翰林,衣錦還鄉,好不榮耀。

那班朋友,前番登門不見,說不在家,明知其故,自覺無顏,也便息了念頭。如今見他富而又貴,越發要親熱他,都備了些禮物來與他賀喜。

方口禾不好又拒絕他們,隻得一一都出來會。眾人見他仍舊和顏悅色的接陪,都道前番說不在家是真的,並非懷恨他們,便越發掇臀放屁,做出許多殷勤。從早上到來,直至日中,還不肯去,要想他的飯吃。

方口禾竟不分付把出來,眾人都像張姑娘送親般,忍著餓回去。方口禾隨即將送來禮物,叫人分頭去璧還,一些也不受。

到了明日,下帖請他們吃酒,自己不出來,隻說身子不快,卻叫眾人自飲。那班人好不識氣,到下一日,又上門來,要去房中問病。

方口禾十分厭憎,分付家人回答道:“昨日原沒甚病,隻因怕煩不出來,現今在裏麵吃飯,吃完了就出來。請各位寬坐。”

眾人等到天晚,卻仍不見麵,才省得是怪他們,今後不受騙的了。一場掃興而回,從此也不好再上門。

方口禾對母親笑道:“孩兒隻道父親和孩兒呆,一向不識得這班是小人;不想這班人越發呆,直等待慢得夠了,方才不再來纏。”

當下方口禾備了一千銀子,跟著十來個家人,親自到懷慶府去,酬謝資助他盤費的顧媽媽。

不一日,到了那裏。那顧媽媽住的,隻一間低小草房。方口禾穿著華衣闊服走入去,顧媽媽一時如何認得出。隻道遭了什麼橫禍,官府來家。嚇得戰戰兢兢,要跪下去磕頭。

方口禾連忙挽住道:“媽媽不認得我麼?我今番特來謝伯母,怎麼你倒行起這禮來。”

顧媽媽方才省得是方口禾,見他這般體麵了,倒也喜得一句話也說不出。

方口禾便拉他去同坐在那土坑上,謝他前日的慷慨,告訴他如今怎樣富貴了,便叫家人拿過銀子來與他顧媽媽,真個千恩萬謝。

當下街坊上人見一位官長,走到這老婆子破屋裏去,門外列著許多仆從,人喊馬嘶,不知道是什麼事情,都圍擾來看。

那時王元尚夫妻,因亡失了女兒,廣東客人來追身價,已經用去大半,受逼不過,賣去身底下房子,才得還清,隻得來縮在兩間臨街小屋內。見對門那般熱鬧,也走過去觀看。

聞說是舊時女婿,前年到此,虧這媽媽慷慨周濟,如今富貴了來謝。羞得頭也抬不起,連忙回去,閉上了門。

顧媽媽去街上打了酒,又買些肴饌,來款待方口禾。方口禾就拉他同桌子吃。顧媽媽說起王家,現在怎樣窮苦,那女兒倒是賢慧的,不肯依爹娘改嫁,可惜不曉得逃避到那裏去了。

方口禾顛著頭不開口。顧媽媽又問方口禾:“如今可曾娶麼?”方口禾答他道:“已經娶過了。”

吃完了酒,方口禾拉他同到保定去,看家中新奶奶。顧媽媽答稱路遠,家中走不出。方口禾必竟要他去,顧媽媽隻得央人街上去尋兒子回來,囑咐了幾句說話,便同方口禾動身。

方口禾分付,叫乘轎子,抬了媽媽,自己和家人騎著馬,一同往保定來。

柳氏見,好生歡喜。方口禾就叫丫鬟們:“去請奶奶出來。”

沒多時,眾丫鬟簇擁了奶奶出來。珠圍翠繞,猶如仙子一般。顧媽媽與睦姑照了麵,大家都吃一驚。

睦姑曉得他和丈夫同來,便問他爹娘近況。顧媽媽一一敘述,睦姑不住的滾下淚來。睦姑也把自己保定來的事,說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