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埋白石神人施小計得黃金豪士振家聲(1 / 3)

三千食客履盈庭,為金銀,陪小心。財源易竭。必竟有時貧。昔日眾人都不見,辜負了,解囊情。莫道馮諼不再生,感神人,下白雲,燒丹練石,來助孟嚐君。功成卻早將身遁,堪羞殺、舊賓朋。

這闋江城子詞,是罵做蔑片的,見大老官興頭時,個個去親近他;到得他被眾人拖累窮了,要想眾人幫扶些,再也不成,便鬼都沒得上門。那種情況,極是可恨。

但也不要將眾人都看輕了。孟嚐君食客三千,那裏人人曉得報效。卻有馮諼這樣人物在裏頭。如今這回書內,又有高似馮諼十倍的,分明是神仙下降,並非來替蔑片爭氣,也正要塞那慣下逐客令的嘴。

明朝嘉靖年間北直保定府有個大富翁,姓方,號正華,坐擁百萬家財。娶妻柳氏,生下一個兒子,叫方口禾。

那方正華賦性豪邁,極輕財好客,在他家裏吃飯的,日常有幾百人。朋友有什麼急用,向他借一千兩,就是一千兩;向他借五百金,就是五百金。也不曾要借票保人。約他幾時歸還,到那其間沒有,他也不去討取。

那班門客,都是想些油水吃的,便沒一個不向他開口,連那柴米油鹽,綢絹布疋,一應日用瑣細物件,都作想到。方正華隻要有在家裏,就叫拿去。

隻有一個遠客,是陝西人,叫張管師,從陝西到來,一住就是幾年,隻吃方正華口飯,再不告借什麼東西。

那張管師相貌生得清挺,談鋒又極雄奇,方正華也在眾人裏麵,格外相待,與他結為弟兄。食則同桌,寢則同榻,十分優厚。

那時方口禾尚幼,呼他做叔叔。張管師喜歡同方口禾玩耍,這方口禾也最愛張叔叔作伴。每日學堂裏回來,就跟著張叔叔去玩。

張管師和他掘開貼地磚來,搬運石子去埋在底下,仍把磚兒鋪好,說是藏銀子,哈哈的笑。五六進房子,盡被他兩個埋了石子。

眾人都笑張管師老大年紀,還是這般孩子氣,方口禾卻特特喜他,比別個小夥伴,更加親熱。

過了十來年,方正華家計漸漸消乏,這些朋友向他挪移,有些應手不來,要一幹止得五百了,那班朋友也便散去了好些。卻還坐定有十多人在家。

方正華賣田賣地款待他們,歡呼暢飲,達旦連宵,依舊是向時光景。

方口禾也漸漸長大,亦喜揮霍,學父親另結一班小友。方正華道是像自己,再不禁遏。

又過幾時,方正華越發窮了,把身底下房子典與人家去住,在側旁一所小些的屋內,倒也還算寬敞。那些散不盡的朋友,仍來騙酒騙飯。沒多兩天,把屋價又早用完。方正華生起病來,醫藥不效,竟就作古。可憐死下來,送終之費,一時無措。

虧得張管師在自己囊中拿出銀子來,替他們料理,又道他豪華了一世,死時偃蹇,須吃人笑話,便代他們開喪。生平曾有過一麵的,盡皆送訃,十分厚款那些吊客。

又尋一塊葬地,擇日出了殯,在墳上栽下好些樹木,辦得像模像樣。柳氏和方口禾感激異常。家中事體不論大小,都稟命張叔叔,憑他處分。

隻見張管師每日從外麵回來,袖子裏袖著些磚頭瓦片,到那沒人住的空房子裏去,拋在牆腳下,不曉得是什麼意思。問他時隻是嘻嘻的笑,不來回答,也不好再盤詰他,隻由他便了。

方口禾一日對張叔叔憂窮,張管師作色道:“你不省得銅錢銀子來路艱難,隻道如泥土一般,要就有的。不要說是此刻沒有銀子在手頭,就有萬萬資財,入你手也易得盡的。做了個男子漢,隻要自掙自立,憂窮來有什麼用。”

方口禾也便不敢再說。那時方正華這些朋友,和方口禾的小朋友,都已散盡,隻有張管師還在他家。一日也辭別了要回去。柳氏和方口禾留他不住。

方口禾泣下道:“既是張叔叔定要回去,到了家中,略耽擱幾日,可就回到這裏來敘敘。”

張管師應承了,騎上一匹驢子,飄然自去。張管師去後,方口禾和母親在家,一日窮一日,衣珠首飾典當完了,又把那粗重家夥,拿出去賣來吃。不消幾時,又都吃完。幾個底下人,見主人這般窘急,早已雀兒般飛散。

母子兩個無可生發,思量再把現在住的房子出賣,卻又沒人家要。日日望張叔叔來替他們經理一番。不道張管師竟學了唐詩上一句道:

黃鶴一去不複返。

列位,從來掙家事的人,與那用家事的相反。譬如一暑一寒,熱便熱到赤身裸體了,打扇也還嫌熱;冷便冷到穿了重裘向火,也尚道冷。天時就是這般不齊,怪不得人的作為也迥然不同。論起會掙家業人來,就是方正華死後,也是大富之家,那裏一窮就窮得別個窮人般幹淨。倘及時整頓一番,也自將就支持得住。

怎奈他母子用慣的,打算是打算不慣的。便如石錘下水,一直沉到底了。

卻說方正華在日,曾與兒子定下頭親事,是河南懷慶府一個財主王元尚的女兒,喚做睦姑。後來那邊聞方家窮了,王元尚和妻金氏,十分懊悔。方正華死了,送訃聞去,也不來吊。柳氏和兒子,還隻道是他家因路程遙遠的緣故。

看看服也除了,卻終不見來。當下母子兩個,窮得衣食不周,柳氏隻得和兒子商量,叫他到懷慶府去,隻做定大婚之期,就敘述些現在情形,希冀那邊照拂。

方口禾領了母命,帶些幹糧在身邊,牲口也雇不起,隻是步行前去。不一日到了懷慶,問至王家,便央管門的人去通報。

從來富貴人家,門上第一刁惡,他聽方口禾通的姓名住居,也明知是主人的女婿,因見他身上衣衫,舊得晦氣,腳上一雙鞋子,從保定直步至懷慶,底都走薄了,幾個腳指頭,即日要奪圍而出。且受風霜辛苦,弄得猴頭鳥頸,十分丟不上眼,有些不屑替他通報。卻還因不曉得家主意思,不好怠慢,即便進去稟知王元尚。

王元尚忽然聽得說女婿到來,心中駭異,呆了一呆,便問:“有多少人跟來?”管門的說是:“獨自一個。”

王元尚便問:“怎麼打扮?”管門的把那襤褸光景,述與主人聽了。

隻見王元尚眉頭都皺,分付管門的:“你出去問他,為什麼事故到來。”

那班奴才,最會窺探主人意思打發的。走出來,也沒什麼稱呼,說道:“員外問你,為著什麼到來?”

方口禾倒還好聲好口的道:“管家,你領我去見了員外,當了麵就好說了。”

管門的板著臉道:“員外分付,先來問你,你卻如何倒這般講。”口裏說,手裏自去桌上茶壺內,斟出杯茶來。

方口禾隻道是請他,正要伸手去接,卻見他取來自吃。方口禾這般怠慢,好生不樂。欲待說是來訂婚期,自覺有些不像樣;欲待不說,卻又沒得見丈人。徘徊了一會,沒奈何,隻得告道:“管家,我的來意,原不是在這裏說的。但員外既先來問,我煩你代我入去稟白,此番隻是來定吉期。”

管門的也不答應,竟自走了進去,傳這話與主人聽。

王元尚那時在裏麵,和金氏閑話。睦姑也坐在旁邊。夫妻兩個聽了,都不開口。停了半晌,王元尚看著金氏對管門的道:“你再去對他說,叫他備了一千銀子來,做準日禮,才好定得吉期。若是沒有時,不必來認這門親了。”

管門的得了這幾句,越發膽大,慢慢地走出來,也不去與方口禾打話,自向門首一條凳上,倒朝著外麵坐了,看街坊上三四個小兒奪帽子玩耍。

方口禾忍不住問道:“管家,你去員外跟前怎麼說了?”

管門的慢慢側轉頭來道:“員外叫你拿一千銀子來準日,沒有時,不必認這門親了。”說罷,仍回頭去看那小兒玩耍。

方口禾此時,心中氣忿,不好就發出來,隻得又告管門的道:“管家對你說,我家先前也曾富過來,隻是現在窮了,拿不出,煩你再上複員外,不要作難,且放進去見一見也好。”

管門的聽說,惱起來道:“你這人忒不爽利。有銀子自來準日,沒銀子兩家撒開。有這般多纏。”

方口禾見他無狀已極,待要發作,早又見裏邊打發管家婆出來,叮囑管門的道:“裏頭分付你,那姓方的量來沒銀子,快趕出去,不要放在這裏,裝人家幌子。”

管門的就把方口禾向門外一推道:“走你的清秋路,體來害我受氣。”險些把方口禾推跌了一交。

方口禾大怒,立住腳,思量要罵。忽轉一念道:我隻一人在此,倘被他家趕出些人來,越發要受辱了。便縮住了口。

卻又想著自己,本指望這裏款留,隻帶得來的盤費。如今卻怎地回去。不覺起風下了雨,出不出氣變了苦,哀哀的哭將起來。那管門的把門關了不來睬。

倒是對門一個顧媽媽,年紀六十多歲,丈夫亡過,兒子街上去做些小買賣未回來。一個人在家,聽見他哭得淒慘,走過來勸,扯他去自己家中坐了,問是什麼緣由。

方口禾把遠來探親,王家這般相待,如今回去不得,細細告訴他聽。

顧媽媽十分憐憫,曉得他沒有吃飯,便去打兩張薄餅來,與他充饑。又拿了件布衣服,去左近一個當鋪裏,典得一千個錢來,把與方口禾道:“不多一文,將就幫郎君做些盤費。那王元尚是極凶惡的,你便和他到官,也怕沒得便宜。且回去再處罷。”

方口禾謝了顧媽媽,即便轉身回到家中,把上項事告訴母親。

柳氏聽了,淚流不止,又對方口禾道:“我想你父親在日,那些朋友,都曾借我家銀兩。如今也有幾家還得起的,你可去討取些來度日。”

方口禾泣道:“母親怎還看不破。他們一向相與我家,隻是為著錢財。倘然孩兒今日峨冠博帶,乘著高車駟馬前去,就要借千把銀子,也未必回頭出來。如今窮得這個樣兒,那個還來憶念舊日恩情。況父親借出去的銀子,都沒有憑據,那裏討得動。”

柳氏道:“雖然如此,難道竟關了門,受俄不成。你還是去討看。倘或有幾個良心好的,不忍看我娘兒兩個餓死,也未可知。”

方口禾隻得出了門,向父親的朋友家去,隻說告借。走了二十多天,遠的近的,都已走遍,那裏要得動半個老官板,十分氣忿。

卻又想道:這班是我父親朋友,和我隔一層。那我自己相與的,或者不是這般看冷眼。便又走向那小友人家告急。誰知說了錢就無緣,也都愁出一窠水來,沒得齎發。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