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埋白石神人施小計得黃金豪士振家聲(3 / 3)

顧媽媽對方口禾道:“老爺可不早說,待老身王家去通了個信,也叫放心。”方口禾隻是笑。

當下留顧媽媽住了幾日,款待得十分厚。又替他徹裏徹外製了新衣服,打發家人送他回去。

顧媽媽到了家,腳頭也不曾立定,倒到王家去報新聞。先見了王元尚道:“恭喜你家令愛姑娘有下落了。”

王元尚忙問:“在那裏?”顧媽媽便將保定去的話說一遍。金氏在房裏也趕出來聽,都吃了一驚。

顧媽媽又述他女兒怎樣記掛,道:“你兩口這般窮苦,何不投奔到那邊去。”王元尚皺皺眉頭不響,埋怨起金氏來道:“先前我不放女婿進門,也是看你意思,都是你害了我。如今怎地去上門。”

金氏不服道:“這都是你的主見,我隻是不曾阻擋得你,如何歸罪起我來。”

夫妻兩個你道我不是,我道你不好,爭論個不住。顧媽媽勸了幾句不聽,自回家去。

又過幾時,夫妻兩個受不過饑寒,王元尚沒奈何,隻得懷了些幹糧,也像方口禾當日兩隻腳做了車馬,投保定來。

將近門首,隻見豎著幾枝旗竿,風憲衙門般規模。門前停著轎馬,硬牌旗傘,擺有箭把路遠。執事人役,齊斬斬的伺候著。卻是保定府太爺在裏頭拜望。

王元尚不敢就撞過去,在街上徘徊了一會。看見裏麵送客出來,那府太爺上了轎,開道去了,方才慢慢的走近去。

卻又見那管門的二爺,挺起胸脯,立出在門房口。那張不二價麵孔,見了怕人。王元尚不敢去和他打話,隻遠遠地立著探望。

等了一回,見管門的不在門首了,卻走出個六十來歲的老媽媽來。

王元尚走過去,叫聲:“媽媽。”低聲上前道了姓名,說從懷慶來,要媽媽悄悄地通知裏頭女兒。

媽媽答應了進去。停了一回,又走出來。四下裏打了望,看見沒人,做個手勢,招王元尚進去。

王元尚跟了老媽媽,走到兩間僻靜房子內,媽媽道:“奶奶曉得員外來,十分快活。叫老身來問員外,幾時到的?肚裏想必受饑了。安人在家可好麼?奶奶原要請員外裏頭去相見,卻怕老爺得知,叫老身領到這裏。奶奶得些空兒,便自出來的。”

王元尚道:“煩你去對奶奶說,我是早上到來的。安人在家,也還算健,隻是近來越發窮了,沒得用度。我放心不下奶奶。特地來看看。有小東西拿些出來,也好將就充饑了。”

老媽媽進去了,又停一回,拿出一壺酒,一碗肉,一盤雞來,請王元尚吃。又去拿出條被來,安頓王元尚睡。把五兩銀子放在桌上道:“天色晚了,老爺在房裏吃酒,奶奶走不脫身,不能夠來會員外。這幾兩銀子送員外做盤費。奶奶叮囑老身,對員外說,明日須得絕早回去,不要令老爺曉得方好。”

王元尚吃完了酒,又拿飯來也吃了。老媽媽收拾了杯盤進去。王元尚也藏好了五兩頭,開鋪自睡。

看官,難道睦姑怎就沒一些工夫見他父親?幾百萬富的財主家,卻隻拿得出五兩銀子?原來方口禾自從打發顧媽媽去後,曉得王元尚夫妻,早晚定然悄悄地來。怕睦姑私下齎發他銀子,是極不甘心的。這幾時把睦姑管得寸步不離,錢財也沒得他經手,因此不能出來相會,隻拿得五兩銀子與父親。

次日清早,王元尚起來,便要回去。走到外麵,見牆門下著鎖,還未曾開,隻得立在那裏等。

忽聽見裏麵好些腳步響,打頭幾個家人喝道:“老爺出來了,你這人快站開。”急得王元尚連忙躲避。

卻早被方口禾瞧見。問是什麼人?家人都回答不出。方口禾怒道:“必定是個白闖!門也未開,怎地進來的?快些拿下,送到衙門裏去。”

眾家人一齊答應,虎狼般趕過來,把他背剪了,縛在柱上。王元尚又羞又怕,出聲不得。

幸虧昨日那老媽媽也走出來見了,連忙過去,跪在方口禾麵前,低著聲,不知說了幾句什麼。

方口禾把嘴一努,眾人使來放了綁。老媽媽送他出門道:“奶奶還有話說,因此著老身出來。昨夜不曾叮囑得管門的,倒害員外吃了這一驚。奶奶說:若是想念時,可令老安人假扮了賣花的,和顧媽媽一同來。”

王元尚答應了,自回懷慶。歸到家中,把那受的驚恐,述與金氏聽。金氏道:“據你這般說,我女兒今生不能再會的了。”不覺紛紛的墜下淚來。

王元尚聽他說得傷心,也泣下道:“你倒還去會得,我便要老死去見他的了。”

金氏道:“卻是為何呢?”王元尚便又把臨行出門老媽媽出來的話,說與他知道。金氏大喜,立刻去尋顧媽媽,要和他保定去。

卻說顧媽媽有了那一千銀子,另尋下所整齊房子,與兒子定了一頭親,正要料理他完姻,那裏有工夫出遠。況旦慷慨的人,七八有些氣骨。他隻費得一千銅錢,幾張薄餅,卻換了一千白銀,又迎他保定去,厚款了好幾天,做與他簇綻的一身新衣,也報他得夠了。隻管到那邊去,可不被方家道他貪而無厭麼。

顧媽媽心裏是這般,也不過要再返幾時才好去。當不起那金氏日日到他家來,哭哭笑笑的纏。顧媽媽沒奈何,隻得就同他去。

金氏那裏有路費,丈夫拿回五兩頭,路上用了些,到家買買柴米,早已空空如也。倒是顧媽媽拿出己財來,請了他去。

顧媽媽路上怨道:“我家中有好些事務,你卻追我去討人家惹厭,你女兒又不是今生今世不得見的了,這般性急。若是被廣東客人買了回去時,也趕到廣東去看看不成?”

金氏賠笑道:“媽媽怪你不得,原是我拖你去的不好。我隻牢記你的好處就是了。”兩個到了保定,顧媽媽引路投方家來。

那時正是隆冬天氣,金氏身上,穿著一領舊綢夾套子,被朔風吹得來寒抖抖。背個竹籠,扮做賣花婆子,跟顧媽媽入去。

一連走進十幾重門,才到睦姑房中。見睦姑穿著狐狸皮襖,袖了手坐。麵前燒一爐木炭,滿屋卻是暖烘烘的,輕嗽一聲,大丫鬟、小丫鬟奔將進來,立滿側旁伺候。

母女兩個相見了,眾人麵前,不好說得什麼,隻大家含著眼淚。住下五六日,睦姑憐他在家咬菜根,隻揀好的東西與他吃。

金氏見無人在麵前,便掛著眼淚,自己埋怨自己的不是。

睦姑道:“我母女是天性,就有什麼不是,那有不忘記的。隻是女婿心中懷恨,再勸解他不來。”

睦姑也時常打發了眾人,和他母親講些家常話。隻要聽見外房靴聲響,方口禾進來,金氏便連忙去躲。

那方口禾聽見說顧媽媽引一個賣花婆子來,原有些疑心。又聽見丫鬟們夥裏猜詳說是為什麼奶奶見了那賣花的,大家眼眶子裏含兩包淚。方口禾心中明知是金氏,隻作不曉得。

一日輕輕兒走到房裏去,金氏正與女兒並肩坐了講話,躲閃不及。

被方口禾見了罵道:“那裏來這野蠻,全沒半點規矩!奶奶是什麼人,你是什麼人?卻和奶奶同坐起來。這樣辨不透的,待我叫人來,剝去那張臉皮便好!”

金氏嚇得立起在旁,瑟瑟的抖。顧媽媽也在房內,忙開言勸道:“老爺息怒。這是老身作伴回來賣花的李嫂。看老身薄麵,饒恕了罷。”

方口禾道:“原來如此,我不曉得,倒覺媽媽麵上不好看了。”

方口禾便坐下,對顧媽媽道:“媽媽來了好幾日,我忙了些,竟未曾來和媽媽扳談。王家兩個老畜生近來怎樣在那裏。”

顧媽媽笑起來道:“老爺怎這般說。他夫妻兩口,倒都還老健,隻是窮不過。老爺如今大富大貴了,應得照顧丈人丈母些才是。”

方口禾道:“媽媽你是旁人,那曉我的恨處。我那年若不是媽媽,一定流落他方,還要餓死。可恨那兩個老畜生,一味欺貧,全沒半毫情分。你不要說什麼照顧,我便剝他的皮,還嫌遲哩。”

說到刻毒處,把腳在地上亂頓,口內千畜生萬畜生的罵。

睦姑聽不過,怨起來道:“就是他兩個不是,也是我的父母。我遠遠到來,可憐身上皮肉,沒一處不破損。自己尋思,也不曾虧負方家,怎麼對了做兒女的罵父母,好叫人難當。”

方口禾方才住罵,氣忿忿走出房門去了。看金氏時,羞恥得來呆神相似,便辭別女兒要回去。

睦姑因沒得錢財經手,隻搜索舊時存下的些散碎銀子,約有四十多兩,都把與他母親。對丈夫說了,差人送兩個回懷慶去。

日月如梭,不覺又是半年。睦姑在家,不曉得父母信息,十分掛念。勸丈夫去接取嶽父母來,方口禾隻是搖頭不肯。

睦姑又怨道:“你這人也太過當了。先前我爹爹到來,可憐怕你曉得,我竟不曾出見,誰知倒被你見了,叫人縛在外麵柱下,受那場羞辱。在後我母親扮做賣花的,前來看我,你酒後說出來,道明曉得是我母親,故意當著麵痛罵那一場,可不是我母親又受你羞辱盡了。可怎麼還平不得這口氣,叫我做女兒的,好不心中難過。”說罷,哀哀的哭起來。

方口禾不得已,便差幾個家人到懷慶去,迎丈人丈母。過了幾時,接得王元尚夫妻到來。見了女婿,都抱著羞慚,低了頭不起。

方口禾先講道:“舊歲遠蒙光降,因不曉得,竟十分得罪了。”

夫妻兩個也隻是含糊答應了一聲,沒什麼別的話講。方口禾因睦姑說不過,替他夫妻做了幾套衣服。日常供給兩個飲食,也是睦姑分付出來,叫眾人辦得豐盛些。

留在家上,住了一個多月,王元尚夫妻終覺不安,告辭了要回去。方口禾與睦姑留不住,隻得贈些銀兩,差人送他歸家。

後來睦始日日勸丈夫,不要記那舊怨,方口禾也漸漸氣平了,時常遣人拿銀子去與嶽父母。

方口禾雖點翰林,他在家受享好了,竟不去做官,卻也何嚐不是官。

這多虧那神仙來做門客,不但使他貧而複富,又兼激他賤而致貴,可不勝似馮諼幾倍麼。

詩曰:

揮霍誠然意氣豪,獨嗟財盡盡相拋。

暑能默運淮南術,從此春來發舊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