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乾祐這時嘴裏不知吃著什麼,探過頭來說:“這個杜子美真是好文采,隻是時運不濟,時日久了,竟把個漢子消磨成這樣,真是造化弄人啊!不過他到現在也沒個一官半職,也不知道誰帶他來的?”
元宗何望向杜子美,眼中充滿憐惜之色,不知怎的,這個人看在眼裏,便覺心中淒楚,很少能有人這樣,看著久很痛苦。
突然有個聲音從元宗何不遠處傳來,“當年杜必簡敢稱‘吾文章當得屈、宋作衙官,吾筆當得王羲之北麵’,我想子美也不致相差太遠。是不是懷抱遠大,看不上王府一個功曹啊?”
元宗何心道,這是誰啊?怎麼連這麼老實的人也欺負?杜子美與永王何等差距,你在這裏攪和又能得什麼好處?這不純粹是損人不利己嗎!望向出聲的人,卻是一個肥頭大耳的矮胖子。崔乾祐也冷冷的望向此人,低聲道:“兵部侍郎吉溫,最是個見錢眼開的東西。若不是安公一向與他交好,我早就找機會教訓他了。”
永王也看著吉溫,神色間也有少許尷尬。杜子美卻不答話,依舊默默的坐回自己的座位上,緩緩的斟了杯酒,自己飲了。
忽地一人自哥舒翰身後站了起來,厲聲道:“吉轍是我殺的,他作奸犯科,死不足惜。子美雖是達夫好友,卻與此事無涉,你三番四次的針對於他,是何用意?有什麼事你直接找我好了,我雖然已老朽,但仍可擎三尺劍,濺七步血!”正是隨哥舒翰來的書生樣人。
元宗何見杜子美擺了擺手,張張嘴卻沒有說出什麼。這邊哥舒翰一揮左臂,佯怒道:“高適!你有沒有將本帥放在眼裏?這裏不管流了誰的血都是對三位王爺的不敬。”回過頭來道:“坐下。”高適低頭道了聲“不敢”,回身坐下,目光依然怒視吉溫。哥舒翰抬眼看了看正在冷笑的吉溫,很隨意的道:“我大唐一向崇尚武力,不禁公平的決鬥,若是吉侍郎氣仍不平,本帥可以提供條件,予你們公平一戰的機會。”
吉溫悻悻的看了高適一眼,回身坐下了。崔乾祐又湊了過來,在元宗何耳邊道:“看到沒有,這才是薑還是老的辣,幾句話就把吉溫擱那了!”
“為什麼?”元宗何不解,“吉溫也是武將,為何不敢決鬥?”
冷哼了一聲,崔乾祐道:“高達夫在哥舒翰軍中,人稱‘河西第一劍’,吉溫敢應才是見了鬼了。”
“好了好了!”延王再次擊掌,“剛剛一段就此揭過,今天在這誰也不許提打打殺殺的。還是讓咱們欣賞下麵的節目吧!”
眾人收回了心思,不知道延王安排了什麼節目,均起了好奇之心。
鼓聲響起。
一個修長女子低頭緩步從廊下走出。隻見她一襲淡藍色窄袖圓領長袍,腳上是烏皮**靴,正是時下流行的男裝打扮。還未等她抬起頭來,眾人已是驚呆了,不是因為她的服飾,而是因為她的後腰上插了一排飛刀。
鼓聲突然轉急。
女子在鼓聲中猛的一抬頭,眾人均不由在心下暗讚。此女美目瑩瑩,轉動間,碧波閃耀,卻是一個胡女。與尋常仕女相較,更加瘦銷些,修長些,而且碧珠靈動,給人一種野性的衝擊。
延王喝道:“阿雅,還不獻上你的‘輪刀舞’!”
阿雅隨著鼓點,慢慢攤開雙手,眾人正被她瑩白如玉的雙手所吸引,忽見她兩手向上輕揚,不知怎的手上已多了兩把飛刀。阿雅的表演與雜耍上的飛刀表演甚是不同,她並不是將飛刀拋上拋下,而是讓飛刀在十指間往複轉動,由於沒有太大的動作,所以她還可以扭動腰姿,配以輕巧的舞步,真的煞是好看。
隨著節奏變換,飛刀由兩把變成了四把,阿雅開始走席,即是到每一席前表演一遍,眾人看到飛刀在自己頭頂頸邊往複翻飛,表現各不相同。有的人扳身向後躲開,有的人低頭相讓,崔乾祐則直視阿雅,麵無懼色。到了元宗何這裏,倒不是他如何英雄氣概,而是依依因害怕而把頭埋在了他的頸旁,此刻元宗何如同身在雲裏霧裏,別說幾把飛刀,就是幾杆長槍他也是看不見了。
哥舒翰此時表現卻頗顯風範,阿雅的飛刀旋轉之際,他竟理也不理,甚至還轉身與高適等人說話。三王將這些表情盡數看在眼裏,三人相視默然。阿雅轉到三王處時,不敢越禮,又慢慢退回到場中央。
這時小廝忽的闖了進來,跪在地上。後麵緊跟著數人魚貫而入,正在表演的阿雅並不回頭,突然將一把飛刀向後擲出,此時小廝的聲音才剛剛發出“太子殿下到”。
包括三王在內的所有人都“刷”的一聲站了起來,每隻眼睛都盯在刺向太子的飛刀上麵。由於兩人距離太近,席上眾人相救均已不及,元宗何心叫一聲“槽糕”。然而飛刀竟不是直取太子,而是飛向了他頭上的峨冠。
眼見飛刀就要插上太子的峨冠,雖然不是行刺,而阿雅可能也隻是出於玩笑要令身後的客人小受驚嚇,然而太子頭上插把飛刀,畢竟也是有損天家威嚴的事情,搞不好太子勢必威嚴掃地。
就在此時,太子身後突然伸出一隻白皙的手掌,在飛刀將至之際,中指在刀尖上輕輕一彈,“錚”的一聲,飛刀插入旁邊的立柱之中。
就在眾人長舒一口氣的同時,阿雅已收起剩下的飛刀,匍匐在了太子的腳下。“奴婢阿雅麗絲,參見太子殿下,適才多有冒犯,還請太子責罰!”這幾句話用她那帶著異域風味的口音說出來,讓人心脾之間說不出的好受,然而誰也無心去領略這種感受。
眾人拜倒參見太子,太子將手輕抬,示意眾人平身。
延王從席後繞了出來,道:“二十郎安排不周,倒教太子受驚了,也請太子責罰!”說完跪在了地上。眾人的目光齊齊聚在太子的麵上,要看他如何說法。元宗何看著太子麵上陰晴轉換不定,心道阿雅要糟,可惜了這樣一個美人,不會就這樣子殺了吧!
太子默然片刻,慢慢走到延王麵前,以手相攙,笑著道:“二十郎,你要折殺哥哥嗎?別說李亨隻是有驚無險,即便小有損傷,隻要她不是存心刺駕,我也不會為了一個伶伎,壞了二十郎和眾位大人的雅興。”延王起身忙將太子讓到上首,“太子請,太子胸有四海,確非常人能及!”太子這番做作給足了他的麵子,他心中確是高興非常,不自覺說話間就表現了出來。太子擺了擺手,以手指點著延王戲道:“二十郎,你給哥哥戴了這麼一頂高帽,有什麼圖謀啊?是不是延王府又斷了餉糧了?”
“哪啊!二十郎確是對太子心存敬重!”
太子看著延王笑著搖了搖頭,邊說“你呀你”邊踏上上座。此時剛才彈掉飛刀的人從後麵走了上來,以袍袖撣了撣坐席,這時大家才看清他原來是個宮人。延王似乎也是才看到他,訝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內坊令李大人。怎麼我從來不知道李大人還有一手好功夫啊?”李輔國垂首幾乎至腹,低聲道:“輔國常侍東宮,不過隻是手腳快捷而已,哪有什麼功夫,延王爺說笑了。”
延王深深看了他一眼,也不再言語,陪太子說話去了。胡女已然不能再繼續表演,這樣退了下去,換了一幫女伶演出歌舞。
元宗何心中不解,正要扭身去問崔乾祐,卻聽他那邊女人輕聲道:“爺!你這樣弄法是要弄死小女子不成?”元宗何麵上一紅,心道,算了,還是問別人吧!依依此刻已坐到一旁,不再賴在他的大腿上了,他用手指輕輕點了一下依依的左肩。依依似乎正在聽臨座兩人說話,被他點中嚇了一跳,忙回身往他懷裏靠來,邊叫道:“相公!”
元宗何心想,得!又來了。但他心裏有事不得不問,便道:“那位內坊令李大人你可相熟?”依依白了他一眼,道:“相公,內侍省的大人們是很少光顧這裏的。他們喜歡的東西,和相公你略有不同。”說著右手自胸前向他腹部慢慢滑下,嘴裏“吃吃”的笑著。元宗何趕緊趁她玉手還沒到要緊處之前一把抓住。依依深深的望了他一眼,輕聲道:“相公你確與別人不同。依依一上殿來便覺相公氣質非常,所以這才來相侍左右。”她輕輕拿起元宗何的左手,捧在掌心。元宗何寬大焦黃的手掌在她嬌小白嫩的掌中分外鮮明,弄得元宗何都想把自己的手掌藏起來了。忽然覺得掌心一涼,卻是依依的眼中流下淚來。
元宗何先是一愣,忙用手指將她麵上淚痕輕輕抹去,低聲問:“你這是怎麼了?”
抽泣了一下,依依道:“相公一定以為依依出身風塵,本性便是如此。不知相公有否想過,其實依依也有父母,也曾是好人家的孩子!”
元宗何輕拍了一下她的背脊,柔聲道:“不要哭了,我又沒說你什麼?怎麼就這樣了?”依依搖搖頭,慢慢的把頭垂了下去。“依依也不知道為了什麼,隻是覺得這些應該對相公說個明白。”
元宗何點了點頭道:“不用說了,我明白。”
“你不明白!”依依突然猛的掙開他的手掌,看著他說。一瞬間,元宗何在她眼內看到的是複雜的心情,有渴望,有哀憐,更多的是一個生命對自身的無奈。“依依的本名叫做魚晴依,先父上魚下承仙,曾官拜河東兵馬使。天寶十年八月隨安祿山征契丹,先逢暴雨,然後又是前軍奚騎叛亂,我軍六萬帶甲,隻剩下二十幾人逃脫。安祿山將兵敗禍由全推給左賢王哥解與我父親,也不等還押京城,在陣前直接就給斬了!嗚嗚嗚”
元宗何把手指豎在唇上,做了個低聲的動作。雖然他心想崔乾祐不致如何如何她,但還是不給他知道比較妥當。依依不知道各人的身份,說話間若出些什麼紕漏,又叫自己如何承當。
“依依家天降橫禍,聖旨一道,家中所有男丁遠放邊城,女人充為官伎。依依何嚐不想再世為人,誰又想過這種生不如死的日子?可是律法森嚴,依依一死,牽連無數。”她冷冷的笑了笑,已不再哭。“現在時日一久,什麼都麻木了。”她凝視著元宗何,眼中火樣的熱情燙得元宗何心中發痛。“如果不是今天又見到相公你,依依恐怕再也不知活著是種什麼滋味。”
現在元宗何的眼中,已經沒有了那個風情萬種的歡場鶯燕,隻有一個身世淒苦,命運多蹇的塵世浮萍。他歎息一聲,道:“不要再說了。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有空的時候我就來陪你說說話,聊聊天吧!”
“真的!”依依突然天真的象個雀躍的孩子,高興的神色衝淡了麵上的愁雲,拉著元宗何的手問道:“不騙我?”
“不騙你!”元宗何點頭應道,心想這樣一個生命是多麼易於滿足啊!她已經沒有了家人,沒有了希望,沒有了一切的可能,隻想得到那麼一點點發自內心的快樂。元宗何暗暗發誓,自己一定要常來看她。
依依終於不再撒嬌發嗲了,安安靜靜的坐在元宗何身邊,隻是看著他,偶爾斟上一杯水酒。
太子在上首輕輕的咳了一聲,眾人刹時停止了語聲。待眾人安靜下來,延王緩緩的道:“偏廳已經備好,哥舒將軍、吉侍郎、崔軍使、元都尉,咱們到偏廳飲飲茶,小敘一會如何?”延王雙掌互擊,堂中開始清場。
元宗何心說,戲肉終於開始了。
隨著大門“當”的關上,延王又再次發話了。“諸位。天寶九年,雲南太守張虔陀與雲南王閣羅鳳構怨,交兵之下,閣羅鳳攻陷雲南,殺虔陀,取夷州三十二。十年,劍南節度使鮮於仲通不允閣羅鳳遣使謝罪,於是再交兵鋒,時仲通將兵八萬,分二道出戎、巂州,至曲州、靖州,然而西洱河畔血流成河,六萬精甲亡歿,仲通僅以身免。”頓了一頓,又道:“後來,盡管閣羅鳳刻碑於國門,隻道:‘我世世事唐,受其封賞,後世容複歸唐,當指碑以示唐使者,知吾之叛非本心也。’然而畢竟歸順了吐蕃。現今吐蕃命閣羅鳳為‘讚普鍾’,號曰東帝,給以金印。聖上對此事一直耿耿,最近我等王子默察聖意,知道有再征南詔的想法,所以召集大家來此商議良策。本來我們三人請哥舒翰將軍來此,因為他既為太子少保,當可為太子傳達我等的意見,現下可好,既然太子本人已經到了,就請他主持大局吧!”
延王說完做了個有請的架勢,一旁坐下了。
太子端坐席上,高聲道:“李亨雖事前沒有和幾個兄弟商議,但看眼前架勢也知要商議什麼了,一句話,在座諸位均是不想今次鮮於仲通的噩夢重演。當時南詔戰敗,你我皆知,天下皆知!為什麼聖上不知?因為我們不敢說話。”歎了口氣,接著道:“大唐命運懸於他人之手,是我李姓子弟的悲哀。雖然在座的有武部的侍郎,有鎮邊的將軍,有親王,有郡王。說句不中聽的話,我們的力量還是太小了。”
歎了口氣,永王道:“太子的話,讓李璘想起當年的李十郎。李十郎過世雖已兩年,但我等——除了元都尉,想起他來,誰不是不寒而栗?我想誰也不想再見到第二個李十郎吧!如今程千裏執掌京畿,封常清以北庭都護,持節伊西節度使雄踞邊陲,何況還有鮮於仲通這個京兆尹在旁虎視。如果此次征南詔再被他借勢培養出新的力量來,隻怕最後我等都得死無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