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江邊呆坐，在碼頭聽到關於曲木的故事的那段時間，家裏已經不大安靜了。他們都認為我確實是個莽子，傻瓜，看不見，不能說話，即使我在院子裏安安靜靜地坐著，包括小叔在內，他們大概都以為我不是人，或者根本就不存在似的，隨意大聲嘮叨，嚷嚷，吵架，做永遠都沒個完的事情。當然，他們也從沒說過在這個家中我是多餘的，尤其是小叔，他從沒叫過我一聲傻子，文縐縐的他，肯定不會說莽子這個詞，事實上我也沒聽他這麼叫過我。但他們忘記了我還有一雙耳朵，尤其是小叔。我也是在二十歲這年，才驚訝我那雙耳朵比眼睛嘴巴加在一起都要厲害，以至後來我極端自負地認為，鎮上所有人的鼻子嘴巴耳朵眼睛加起來，都比不過我的耳朵。
先是小叔的腳步聲，我太熟悉了，就像熟悉眼前的這片捅不破撕不爛的黑暗。不管是在他那兩間屋子裏，還是在我家的院子裏堂屋裏，乃至後來那怪調調的聲音出現在娘的屋子裏，我都聽得清清楚楚。開始，當小叔的腳步聲在院子裏響起時，我還以為他是來找我的，他說過他隻喜歡和我說說心裏話，我爹太老，大哥太陰，三哥太吵，四哥太悶，隻有我合他的意。但我慢慢發現小叔不止喜歡我，而且還喜歡我娘。爹不在的時候，小叔都要打開橫在他家和我家之間那堵土牆的木門，跨過那道很高的門檻，不聲不響地來到院子裏，然後朝我家堂屋走去。穿過堂屋，就是爹和娘的屋子。小叔以為他躡手躡腳，不聲不響，可在我兩隻耳朵裏，那聲音就太響了。有時我爹會比往常提前一點時間回來，這時小叔就立即坐在我身邊，給我念幾首古詩，或者講一些故事，或笑話。
爹是小叔那一輩中的老大，小叔最小，排老五，中間有兩個姐姐，就是我二姑三姑。小叔上頭還有一個哥，我喊四爹，四爹一家住在小叔隔壁。在我爺爺奶奶去世後，小叔便跟著二姑三姑過，後來長大了，由爹發話，由他和四爹各騰出一間廈房，給小叔住。四爹雖然不樂意，但礙於爹的麵子，隻好作罷。
小叔是爹那輩的老幺，哥姐們自然都得讓著點，爺爺奶奶也疼愛得不行，加之人又機靈，便送他到鎮上學校念書，期望出個讀書人，讓一家人在鎮上不要再處處受氣。小叔以上的哥哥姐姐全是文盲。我聽爹每次談到小叔讀書的時候，都不大以為然。在我看來，沒有機會到學校念書，那是很糟糕的一件事情。但爹說，他可不喜歡讀書，除了小叔，他下麵的那個幾個妹妹弟弟，也沒有一個是讀書的料，我爺爺奶奶也沒多餘的錢財再供養一個讀書人，因此，才形成了我家的基本格局。
有人曾對我說，我娘雖然上了點歲數，但皮膚白淨，身材苗條，怎麼看都隻是三十出頭。我不知道三十出頭的人是怎麼個樣子，關於年紀，尤其是關於年老這樣讓很多人唏噓驚恐的情景，我都不清楚。三哥說，可惜你生來就是瞎子，看不見，多可惜！娘可是美人，年輕時被鎮上的小子追得沒緩過氣來，差點就要跳金沙江了。我比劃著問，那爹呢？一表人才？三哥跟爹是天生的冤家，極為厭惡他，便平淡地說了句，他勉強配得上娘。某天，我問大哥，爹究竟長得怎麼樣？大哥怕爹，卻不怕娘，就說娘人才算得上可以，爹可是儀表堂堂，年輕時可是我們這一帶出了名的美男子，很多女人看見他都自卑，回到家裏都哭，想不開的人就跳金沙江，聽說還有個女人，到現在都沒結婚，就是死心塌地地愛著他。我問娘多大年紀了？大哥說，四十八。我又問四哥，爹好看，還是娘好看？四哥裝瘋，說他看不出來。我纏住他，要他說清楚，他拗不過我，支支吾吾了大半天，才說咕噥著說，娘確實是個美人，但爹也不賴呀，不然，美人會嫁給一隻癩蛤蟆？我又問三哥，大哥四哥都說爹和娘都是美人，你怎麼說爹隻能勉強配得上娘呢？三哥又一腳踹在我屁股上，說，你是聽我的，還是聽他們的？要是爹也是美男子，那我們幾個當他兒子的，怎麼都沒好看的？特別是我，我怎麼就覺得我是我們家裏最好看的，可也不算美男子，氣得死人，這都得怪爹長得實在一般。我糊塗了。三哥用腳趾頭在我屁股上鉤來劃去，癢得我不行。他說，還是娘長得好看，絕對的大美人，你看看二姐五姐，哎呀，都是皇帝老子都要看傻眼的美人，那可是遺傳了娘的美貌。我比劃道，我看不見呀，二姐五姐真是大美人？三哥說，你看不見，難道不會想像嗎？反正一句話，娘好看，爹一般，不信的話，你問小叔去，大哥和老四的眼睛被眼屎糊著了。
大哥在我二十歲這樣，滿三十了。他在我這麼大的時候，爹曾經托媒人替他相過一門親事，大哥對那女的也很滿意，但女人卻覺得大哥各方麵都不如她的意，婚事就泡湯了。據娘說，那可是傷了大哥的自尊心，從此以後就不再談論婚姻的事，後來娘還想替他尋一個女人，他都粗暴地拒絕了。現在三十歲了，可不是年輕人了，便突然想開了，喜歡上了鎮小學的代課老師王四紅。王四紅是一個寡婦，帶著一個三歲的兒子。爹堅決反對大哥和王四紅結婚，大哥卻定下心，要和王四紅好。父子倆經常爭吵，爹有次還踢了大哥一腳。
小叔對我說，寡婦也是人，有什麼不對頭的呢？這寡婦可是有寡婦的好處，知冷知暖，懂得體貼人呀！雖然有個兒子，可畢竟是個兒子，比女兒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