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聽來的故事1(1 / 2)

我首先是盲人,還是失聲之人?小叔一直在琢磨這個問題。小叔念過書,高中畢業,在我們那地方算得上是個正派讀書人,不僅說話文縐縐的,做事情也總愛跟自己較勁。六莽子到底先是瞎子,還是先是啞巴?說得更加直接的是我家中的人。既然是一家人,說話就不必那麼文雅,好聽,即使在我還是屁股上殘留著幾塊青斑的娃娃的時候,他們都毫不避諱地在我跟前議論我,之後,歎息幾聲:“唉,可惜了,又瞎又啞,造孽喲!哪怕隻能看見一絲陽光,也好啊。”最終,他們都沒有弄清楚究竟是先瞎,還是先啞,倒是我娘某次被大哥三哥四哥問得極為惱火之後,對一家人說:“我在懷六子的時候,他可是不瞎,也不啞。可一生下來,就瞎了,也成啞巴了。”問題還是沒有得到解決,一家人的好奇心再次受挫。某天,大哥在吃晚飯時,問娘:“娘,你生我們的時候,我們是頭先出來,還是腳先出來?”娘還沒來得及回答,大哥就挨了爹重重的一筷子。我聽到筷子敲打在大哥頭上,被骨頭和皮肉彈回來的那種清脆的聲音,就有了複仇般的快感。大哥隻得悶聲不響地吃飯去了。幾天後,小叔在院子裏抓住我,說要和我說話。小叔的聲音不好聽,就跟公鴨子叫似的,全家人都這麼說,四爹一家人也這麼說。但小叔念過書,說話做事斯斯文文的,不像鎮上的粗人嘴裏吐出的話,水牛都踩不扁,放在鍋裏燉三天都燉不爛。小叔說,他問過了,人一生下來的時候,是頭先出來的,那我首先是個盲人。我比比劃劃了半天,小叔才明白我的意思,大哥問我娘這個問題,可是被爹狠揍了一頓。小叔說,富貴笨嘴笨舌,好話到了他嘴裏都變味了,你爹不揍他,你娘恐怕也要罵死他的。富貴是我大哥的名字,爹前半輩子窮,窮怕了,所以生第一個兒子的時候,尋思了大半夜,就撂給了大哥這麼個俗氣的名字。

小叔的話很快就在鎮上傳開了,概括起來就是這麼一句話:我先是個盲人,然後才是個失聲之人。鎮上的人隻要看見我出現在街上,先是遠遠地雜擠在一起,按小叔的話說,擠眉弄眼地用一根根既想指著我,卻又擔心被我家裏人叱罵的彎曲著的、像幾隻畸形的拇指大的剛出生的兔子一樣互相指點著的指頭,小聲議論著我,真把我當怪物了。當他們發現事情不過如此,我不僅不能說、又什麼都看不見的時候,便膽子大了起來,有事沒事地衝我喊叫,喂!六莽子,你先是個莽子,其次是個瞎子,然後才是啞巴,最後你還是個莽子!怎麼倒黴的事都被你攤上了?

在我們那地方,每戶家中的男子大多會被長輩的或排行靠前的喊成莽子的,比如按照排行,依次便可喊成大莽子二莽子三莽子四莽子等,當然,也不是所有男丁都被喊成莽子的。莽子,有傻子、蠢人、笨蛋等意思。這個“莽”字念一聲,聽起來,被喊的對象真的有點大傻愚笨的味道,叫的人,旁人,連同被叫的人,都會一同哈哈大笑。近些年來,連女娃娃也被喊成了莽子,這傻瓜之意就被略去了,倒成了做長輩的對晚輩的一種親昵的稱呼。在我小時候,那一聲聲“莽子”可不完全是親昵,家裏人和外人都認為我確確實實是一個莽子,腦袋不好使,傻著呢,照爹的意思,一個又壟又啞的娃娃,不莽不傻才怪。隻是在宜賓等地,傻瓜笨蛋等則被叫成冬瓜,特別傻的,老做傻事的,則被喊成癜冬,與成都的“這個胎神瓜兮兮的”和重慶的“那個崽兒哈撮撮的”,意思都差不多。

聽到人們在我跟前放肆的言辭,小叔某天對我說:“他們是粗人,說話難聽,水牛都踩不爛,你不要跟他們計較。”

我衝著小叔比比劃劃個不停,嘴巴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意思是說,你也說我是瞎子啞巴呢。

小叔沒說話了,我聽見他手中的書在嘩嘩作響。

晚上睡覺時,三哥一腳踹在我屁股上,說:“今天小叔可被你嗆著了,臉都變青了。看你以後還為著他說話不。”

我也狠狠一腳踹在三哥屁股上,三哥大叫一聲,立即用一條腿把我挨著他的那條腿格開,用另一隻腳不停地戳我屁股,要不是我抓牢了床沿,我都被他蹬下床去了。末了,三哥又像是對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都說你是莽子,你就是一個莽子,可有時候不像,真的不像,真還看不出來,你精靈得很。”

三哥是隻話匣子。小時候,他說話就像打機關槍,嗒嗒噠個不停,長大後,就像鎮子外麵的金沙江,嘩嘩嘩地流個沒完。這是娘說的,爹也說過,大哥和二姐也都這麼說過,所以我怕三哥說話,他一說話,我耳朵就沒清靜,家裏人也拿他訓斥不休,而三哥脾氣強,頂撞得很厲害,免不了被爹一頓狠揍。但有時我又害怕三哥不說話,因為我看不見,也不能說話,隻有聽他說。自打我有記憶起,三哥就一直和我同床,娘說三哥人雖是強了點,可心細,可以照看我。因此,三哥又被說成是我的男保姆。三哥很少衝我大聲嚷嚷“六莽子,你就是瞎子,你就是啞巴”之類的話,他隻喊我六莽子,一口一口地,跟哼小調似的。三哥嗓門不粗,但說話聲音卻很尖細,很響很亮,吐字清晰,速度又快,唾沫經常濺到和他說話的人臉上。在家中,最不能忍受三哥的就數爹了,尤其是在夏天,如果攤上悶熱難熬的晚上,爹經常被始終不吸取挨打教訓的三哥吧唧吧唧的聲音惹得勃然大怒。於是,我總能聽到三哥那殺豬般號叫的哭聲。但過不了幾日,健忘的三哥又舊病複發,一躺在床上就口無遮攔,將他白天的所見所聞一股腦兒地倒給我,說到高興處,又是拍肚皮又是捶床板,連娘也忍不住在隔壁嗬斥他。這樣,我就成了三哥提著燈籠也找不到第二個的忠實聽眾。當然,這話是四哥說的。家裏人平時都習慣叫四哥老四。老四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他,他就喜歡和大哥二姐說話,而我向來都不討大哥喜歡。二姐膽子大,性子直,做事風風火火,還和男娃娃打過架,從沒輸過,最讓爹和娘喜歡,後來出嫁了,婆家就在本地。她剛出嫁那幾年,經常回娘家來。為此,娘經常嘮叨,二閨女就跟沒找到婆家一樣,說起來總是不好的,外人的嘴巴可也吃人。於是,二姐回來的次數就少了。老五也是個姐姐,在我十六歲那年,出嫁了,嫁到金沙江北邊的一個地方,娘說那地方很富有,生意人很多。這樣,和我最合得來的就隻有三哥了。不過,如果大家都以為我肚子裏所裝的那些大大小小的事都是三哥告訴我的話,那可不完全對。三哥話多,嘴皮子亂翻,是事實,但他講的事情從來都是片段,沒幾個完整的故事,也就是說,他既能講一些鎮上的人事,可往往是這事還沒叨完,立即又竄到另一個人身上去了,或者正講得起了興致時,卻又塞上自己的看法,等他將看法講得連他自己都糊塗的時候,要麼不是大叫累了,第二天再講,要麼就是被爹幾巴掌將餘下的話給掌回了肚子裏。這些情景一般都是在夜裏才能發生的,一到白天,我就一個人,他們各自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