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要在清水裏泡三次,在血水裏浴三次,在堿水裏煮三次……
一
在賈宏俊回山城臨時主持院工作之前,海城這邊,院調研組召開了一次領導班子會議,辛民以調研組秘書身份,馬豔以院黨委委員身份參加。班子先是聽取了辛民對調研組近一月來工作情況的整理彙報,然後交換了看法,總體認為:目前看來雖然還存在一定問題,但工作成績是主要的,要克服困難和阻力,力爭再用一個月時間完成院在海城的整頓任務。會議並通過以下事項:
一、對個別公司查出的嚴重貪腐違紀問題,如“海電”在股份製改造中出現的問題,不能手軟,要一查到底。
(涉及此議題時,主管經營的副院長梅謙和主動作了檢討,說他在“海電”改製過程中,因情麵難卻,沒有參加群眾抽簽,就接受了馬尚飛送來的一萬股職工股,數量是抽簽幸運者的十倍。這是搞特殊化。雖然在來海城之前已經清退了這些股票,他仍然為此感到痛心。
院總會計師唐斌一聽,很不以為然地說,老梅嗬,你的精神值得學習,但你的說法我不敢苟同。你是在宣揚平均主義嘛!咱們這些人為黨辛辛苦苦幹了幾十年,享受一丁半點黨的改革成果就出錯了?我看是順理成章嘛!總不至於,叫老百姓都吃肉、奔了小康,倒叫咱們這些人喝湯,鬧個兩手空空?
院黨委書記賈宏俊忙製止唐斌,說,唐總,你說話跑題了,跑題了!心中卻埋怨:唐斌你也忒張揚!說一些屁話幹啥?別以為自己搞的名堂都包裹在海城和部委的大賬單裏了,蕭雲海無法查無權查,便有恃無恐似的。俗話說出水才看兩腿泥呢!看來,走之前還得敲打敲打他。)
二、對各公司,進一步監督落實整改措施。嚴防搞“花架子”,個別措施不力對存在問題避重就輕者,要推倒重來。
三、加強黨的組織和思想建設。要把恢複和健全黨在各投資公司的基層支部生活,作為下階段整改的重要內容來抓。
(涉及此議題,談到一些投資公司的黨員幹部黨的觀念薄弱,長期不交黨費、不過組織生活,有的黨支部簡直形同虛設的情況時,院黨委副書記、院長蕭雲海很感慨地說了一番話。他說:
“在井岡山鬥爭時期,毛主席提出了‘把支部建在連上’的光輝思想。這是對馬克思主義建黨學說的重大貢獻!六十多年來革命和建設的實踐證明,這一思想從組織建設角度促使黨和人民群眾水乳交融,是使黨成為中國人民‘核心領導力量’的重要保證!蘇聯為什麼一夜之間垮台了?紅軍部隊奉令開進莫斯科,為什麼不把槍口指向命令他們指向的葉利欽,反而指向了克裏姆林宮?原因當然是多方麵的複雜的,但其中有一個原因,就是黨的領導主要是基層領導早早地就退出了軍隊,退出了列寧和布爾什維克黨在浴血鬥爭中一手締造的紅軍!在黨的支部建設方麵,我們一直有好傳統,就是以人為本,平等相待,關心群眾疾苦。你或是生病了,或是學習和工作出現問題了,或是生活有困難了,甚至是在你愁眉不展心事重重的時候,很快就會有所在支部的人,或是書記或是黨小組長或是黨員,來向你噓寒問暖,來同你促膝談心,來為你排憂解難……所以有一句耳熟能詳的話:‘有困難,找組織’。可是,看看現在在某些地方某些單位,這句話多大程度上還管用?”
院黨委書記賈宏俊也很感慨,插話說,“是啊,人心不古,曆史的經驗和教訓值得注意啊!”
熱烈討論中,在這種有院領導參加的會議上,一向謹言慎語的院黨委委員、院黨委組織部長馬豔也發言了。她提議:作為思想建設小組的一項工作內容,是否請幾位院領導百忙之中抽點時間,給沿海這些公司的黨員群眾,講幾節黨課?馬豔的提議獲得讚同,並議定:
蕭雲海從黨的革命傳統教育入手講;
賈宏俊從黨員應該承擔的光榮曆史使命角度講;
梅謙和講黨在改革開放新時期的新特點新任務;
唐斌說他就免了。蕭雲海說不行,並給唐斌擬定了一個題目:“從事財務工作的黨員幹部首先不做假賬”。
四、(經院黨委書記賈宏俊提議),院總會計師唐斌同誌留海城參與院調研組領導工作。
二
會後吃過午飯散步時,蕭雲海說要請辛民幫他借幾本書。
蕭雲海邊走邊思索邊說:“馬豔的提議好,講黨課這項工作很有必要。但是怎麼講?要考究。按老套套照本宣科肯定不行,現在的年輕人已經不吃你那一套嘍!一定要有與時俱進的新思維……分配給我的內容,我在吃飯時琢磨,打算分兩個題目,分兩次講。第一個題目是‘曆史’,下一個題目是‘學習’。不忘過去,才能溫故而知新;師夷之所長,才能‘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小辛,你看呢?提提意見……哎哎,別一口一個‘我看行’,你也俗氣了?多幫我想想!”
“真想動手寫點東西時,才發現腹中空空!欲為人師,自己首先當好學生。每天瞎忙嗬,看書的時間太少了!”蕭雲海苦惱地歎道。然後對辛民說,圍繞“曆史”這個課題講黨課前,他要擠時間多看幾本書。《毛選》、《鄧選》床頭就有,但缺少一些有助於開拓思路的參考書,請辛民幫他在四周找一找。蕭雲海列了個書單,有胡繩的《從鴉片戰爭到五四運動》,有柏楊的《中國人史綱》……甚至還列有一本蘇聯時期的長篇小說:《苦難的曆程》。
《苦難的曆程》是一本近百萬字的三部曲小說巨製。作者是阿列克謝·托爾斯泰,繼俄羅斯文學大師列夫·托爾斯泰之後,人稱“小托爾斯泰”。這本書,辛民並不陌生,早在“文化大革命”期間他就偷偷從某藏書人處借來閱讀過。這本書通過卡佳和達莎兩姊妹的愛情生活,以及她們和愛人在十月社會主義革命前後動蕩年代中曲折而複雜的經曆,生動描繪了俄羅斯知識分子在血與火的社會變革中受到革命的洗禮,與人民相結合,從而在布爾什維克黨的領導下奪取社會主義勝利的壯闊圖景。書中作者的題頭語:
人,要在清水裏泡三次,在血水裏浴三次,在堿水裏煮三次……
這句話,曾給辛民留下難忘的印象。人,純淨的過程,要在“清水裏泡三次,在血水裏浴三次,在堿水裏煮三次”;那麼,革命偉大而艱辛曲折的曆史進程,不是尤為如此?辛民判斷,蕭雲海早年一定也看過這本書,這句話一定也曾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這層意思,他一定是想在他要講的黨課裏引用。
隻是書單中列的書都不是那麼好找到的。比如柏楊的《中國人史綱》,據說眼下隻有港台版……在海城,辛民隻是和科訊公司的經理楊陽比較熟悉。借書的事,看來還得去請楊陽幫忙。
辛民欲出門時,碰上馮小昭通知,珠海那邊的調研行程已經安排好了:過一會兒集合乘快船去珠海,晚餐後投資公司的宋總安排乘遊輪觀賞澳門夜景,明天一天是在三個投資公司活動,後天上午參觀珠海的“美爾美”公司。
說到參觀珠海的“美爾美”,馮小昭忽然問辛民,你認識不認識“美爾美”的徐總?辛民說不認識。馮小昭說,這就有點怪了。咱們已經參觀學習過的外麵公司,都是咱們慕名而去的。唯有這家“美爾美”,卻是他們徐總從珠海跑過來,主動邀請咱們去。來了還先問,有沒有一位叫辛民的?我說有啊。當時你不在這兒,你去了“華翔”和栗雅芝討論管理經驗。我說打電話叫你,徐總卻說不用了……這家“美爾美”是生產攝影器材的,既然盛情相邀,調研組反正也要去珠海,馮小昭說,他也就順便給安排參觀了。
辛民卻聽的一頭霧水,說,什麼“美爾美”和徐總,真的是不認識……
三
到“美爾美”,公司徐總親自接待,與院長蕭雲海、院黨委書記賈宏俊等院領導,握手致意很熱情,與辛民等其他隨行人員則比較隨意。馮小昭特意向他介紹辛民,他才“哦”了一聲,再次同辛民握手,說“久仰久仰,您就是辛民……”馮小昭這才相信,辛民與“美爾美”的徐總真的不認識。
參觀結束,“美爾美”給每位來賓封贈了一份紀念品。上了回海城的快船入座後,封贈的紀念品侯保安首先打開。侯保安一看,就驚呼道:“哇呀,一架照相機!”眾人才紛紛打開看,竟然是一人一架照相機。禮品如此貴重,在以往單位與單位的交往中還從來沒有過。眾人深感不解,馮小昭更為吃驚。然而,辛民說是陪蕭院長探望一位朋友,留在珠海了,馮小昭即便想盤問辛民,一時也無從去問。
原來,臨告別時,“美爾美”徐總突然把辛民請到一旁,悄聲說,“公司的伊董事長特別交代我,請辛處長和蕭院長二位務必留下來和他一聚。伊董說,他和您二人是故交。”辛民問,“故交?什麼故交?請問您公司董事長尊姓大名?”徐總說:“我們董事長名叫伊望,立人尹的伊,希望的望。”
辛民仍然十分疑惑,他以前不但壓根兒不認識眼前的徐總,也從來不認識什麼“伊望”,何況還是一位董事長。他忙報告蕭雲海。蕭雲海皺起濃眉想了想,笑了:“我猜想,十有八九是他。咱倆留下吧。你叫馮小昭安排調研組其他同誌先回海城去,就說你要陪我探望一位朋友。”
客廳等候時,辛民著急地問:“蕭院長,咱們這個故交到底是何方神聖嗬?”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白居易的一首詞,蕭雲海隨口吟誦出來。
“難道是伊江南?”辛民吃驚道。
“應該是。參觀他們展室時,我注意到一張照片,為來視察的中央首長作解說的人,很像年輕時的伊江南。”
“我也看到了。那是個濃髯漢子,伊江南可是個小白臉……”
“誰是個小白臉嗬?”伊江南已經大步走進來了。他先和蕭雲海握握手,然後張開雙臂便和辛民擁抱到一起。
“你他媽媽的……”辛民口不擇言,罵道。“哎呀,真是你!”
坐到聚餐去的車上,辛民埋怨說:“來參觀的還有幾位你認識的老同事、老領導。伊江南,你卻躲著不露麵。怎麼不念舊?這可不像你過去的為人……”
“不念舊?事實上是我很‘念舊’……否則,怎麼會得到信息就派人專程去請諸位?”伊江南沉聲說。“不過,我知道賈宏俊也來了,那個偽君子!我隻是不願意看見他……”
接著伊江南大致講述了他離開微電子院以後的經曆。八十年代,跟著改革開放的步伐,他先是進了廣州,憑借幹部家庭出身的某些社會關係,做進出口貿易中電器方麵的生意,小打小鬧地積蓄了一定資本;然後便落腳珠海開了這家“美爾美”公司。至於公司能擴張到今天這般規模,倒不都是他伊江南個人的努力。他是經人引薦,有幸掛靠到在中國內地其背景格外特殊和格外顯赫的某某協會旗下。“背靠大樹好乘涼”嘛,伊江南自嘲地說。
一路上,他滔滔不絕,蕭雲海、辛民都難得插言。但是,微電子院,以及他走後十多年來微電子院的變化,伊江南卻絕口不提隻字不問。
辛民心想:好你一個伊江南!人蓄起胡須,名字改叫“伊望”,難道你就能把過去的一切都“遺忘”了?
在拱北海濱某酒店,伊江南已經預先訂好了就餐包間。加司機四個人酒至半酣,伊江南方有意無意地說道:“想當年,我們最後一次聚到一起吃飯,也是四個人……有我,有蕭院長,有你辛民,還有、還有……”
“哎……”辛民苦澀一笑,放下酒杯說,“還有柏瑩。”
……
他們四個人最後一次相聚,是在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中旬的一天。
當時,中共中央已下文件公開為“天安門事件”平反。時任院政治部秘書的伊江南,把辛民、柏瑩叫到一起,說也到了揭開院政治部階級鬥爭蓋子的時候了。他建議三個人聯名上書院黨委,挑明一九七六年五六月間借“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而發生於微電子院裏整黑材料、妄圖迫害革命群眾的事情真相,戳穿某些偽君子追隨“四人幫”的真實嘴臉。
辛民想一想反對說,我看算了吧……當時簽發上報材料的,是咱們政治部第一把手黃主任。黃主任是位老紅軍,作風正派,隻是文化水平低,隻懂得“緊跟”,遇到瞬息萬變的政治風雲有時難免糊塗……若要翻弄這件事,首先可能傷害到的是這位老同誌……
伊江南生氣了說,你辛民才糊塗!誰傷害誰嗬?假若時過不久是“四人幫”上台,今天我們三個人肯定不會站在這兒高談闊論,早已就是無產階級專政的階下囚了!
伊江南轉臉看著柏瑩,希望柏瑩支持他。
柏瑩低下頭用鞋尖蹭地,說,當時為整這份黑材料,可忙壞了政治部上上下下一些人;有宣傳科的,有組織科的……其實本質上他們都還是一些希望要跟著黨走的同誌。我也認為,算了吧……
伊江南歎氣說,想想魯迅先生的告誡吧,不打落水狗,總有一天要被狗咬……
三個人爭論來爭論去,得不出結論,最後異口同聲地說,問問蕭雲海!
那一天傍晚,他們按約定一個一個去了山城騏山鎮一家清真小餐館吃飯會麵,那情景以後回味起來,仿佛影視劇中,黨的地下工作者們接頭似的。
伊江南、辛民、柏瑩各自陳述了自己的意見。蕭雲海便聽邊吃,他像是餓了,一大老碗“羊肉泡饃”快吃完了,才思索著慢慢開口說:
“這是個大事情,確實牽涉到太多的人……就我們計算機部來說,當時羅天良說的‘我要在北京,我也會去天安門……’,謝起賢說的‘江青欺騙毛主席,就是個壞女人……’,以及為聲援北京他們相互串聯,等等,都是在一些群眾場合中公開說的做的。這些話這些事,是怎麼跑到黑材料上去的?我調查過,都是我們那兒一些黨員直接彙報上去的……(伊江南鄙夷地插話說,我早了解過,是一些告密者、小爬蟲……蕭雲海搖搖筷子,繼續說)小伊,你千萬不要再這麼講。他們都屬於基本群眾,當時分辨不清楚麼……這件事如果攤開來,必會追查落實,將出現什麼局麵?翻燒餅,再來一場你揭發我,我揭發你?你批判我,我批判你?整來整去,受傷害最多的還是基本群眾!讓他們也包括我們,在以後的社會實踐中,自己認識自己、反思自己。‘文化大革命’這場災難嗬,它造成的一個最大惡果,是信任危機,是刺入人們內心的創傷。再過去十年、二十年……甚至過去一代人、兩代人……還可能在人們的心中作痛、煎熬、發酵……”蕭雲海感歎道。他最後說,“這件事,我看再也休提!不過,這隻是我個人意見。你們再認真討論討論。”
再有什麼可討論的?返院的路上,四個人一直默默無語。走到一僻靜處,伊江南掏出那份被他們以偷梁換柱方式悄悄保存下來的材料文稿:“右傾翻案風在我院的現實表現”,點根火柴燒掉了。
……辛民替伊江南說了“還有柏瑩”的話,伊江南的一雙眼睛就直勾勾地望著辛民,等待辛民說出下文。直到此時,辛民才恍然明白了,在他們三人之間,似乎還存在著另外某種“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
於是,他盡可能用比較平淡的口吻,回顧敘述了柏瑩從農場歸來,患病臥床久治不愈,以致辭世的往事。伊江南的眼神專注而又悲傷,聽著聽著,強忍不住的淚水就從他的臉上順著濃密的胡須滾落下來。他嘀咕著低聲罵了一句:“辛民嗬,你、你是個廢物!”然後離開座位獨自麵向窗外的大海,站立著,良久,才頭也不回地吩咐自己的司機。“小吳,去車上把我的樂器拿上來!”
樂器是一隻烏木單簧管。這隻黑管辛民和蕭雲海都似曾相識,是伊江南的心愛之物,當年在微電子院的日子裏,在各類文娛場合,伊江南經常用它吹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