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2 / 3)

麵對蒼茫大海,伊江南舉起黑管吹奏起來:

夜半三更喲盼天明,寒冬臘月喲盼春風;

若要盼得喲紅軍來,嶺上開遍喲映山紅;

若要盼得喲紅軍來,嶺上開遍喲映山紅;

嶺上開遍喲映山紅……

黑管奏響的是一九七四年公映的電影《閃閃的紅星》中的插曲,“映山紅”。

辛民馬上回憶起,這首歌,由伊江南配器,柏瑩在微電子院一九七六年的“五一”文娛晚會上演唱過。

當時,頗有“黑雲壓城城欲摧”之勢,全國範圍正在大張旗鼓地清查與“天安門事件”有牽連的人和事,追捕參與事件的人。因為“工人階級說話了”,“革命形勢不是小好而是大好”;於是,在“五一”這個全世界勞動者共慶的節日,營造團結勝利的歡樂氣氛自是“順理成章”。柏瑩和伊江南都是文娛骨幹,是被指定要出節目的。他倆商量後決定出的節目就是這首“映山紅”。據說,事先審查時,院政治部副主任賈宏俊聽了很不以為然,他不出麵,卻指派宣傳科的人傳令:改節目。

“‘映山紅’是革命歌曲,怎麼了?莫非編導也出了政治問題?”伊江南、柏瑩便詫異地問。然後二人說,“沒有聽說出問題?為什麼改?不改!”

當時,辛民聽著柏瑩在舞台上演唱,唱著唱著,柏瑩後來幾乎是用帶著哽咽的聲音演唱時,辛民唯一的感覺隻是想哭。

就在那天晚會散後,辛民奉院革委會主任嚴鬆的指令,找到蕭雲海把他請到一個僻靜處。當時蕭雲海滿臉疲憊的神色,對辛民這個以前未曾打過交道的政治部幹事,幾乎是愛理不理的。然而當辛民說,嚴主任請你看一份材料,遞過那份“右傾翻案風在我院現實表現”的《情況報告》,蕭雲海借著手電筒的光僅匆匆看上幾眼時,他的臉色就立刻變得緊張和警覺起來。蕭雲海問:“怎麼回事?嚴主任怎麼指示?”

其實到底是怎麼回事,辛民也是近兩日才知道的。

在全國範圍對“天安門事件”的清查中,微電子院由院政治部副主任賈宏俊主持,並在秘密狀態下,安排了宣傳科組織科幾個得力人手,以計算機所羅天良、謝起賢等人挑頭聲援“四五”、在院辦公大樓前“起哄鬧事”為重點,搜集整理出一份“右傾翻案風在我院現實表現”的材料。辛民作為一個非黨的“以工代幹”人員,當時則被完全排除在外。

那一天,政治部的保密員兼機要通信員柏瑩和政治部秘書伊江南二人,神神秘密地把辛民叫進“非經允許,不得擅入”的機要檔案室。柏瑩遞給辛民一個正散發著油墨味的文字稿件,一臉嚴肅地說:“你先看看!”早就同辛民熟識的伊江南,則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辛民,我們倆現在可是把兩條小命交給你捏起來啦!”

文稿有十幾頁,辛民僅看了幾頁,額頭就冒出冷汗,說:“你、你們怎麼能這麼幹?這不明擺著準備抓人嗎?咱們微電子院建院十多年來,可從來沒有抓過一個人。”

伊江南說:“什麼你、你們的,而是我和柏瑩昨晚商量到半夜,決定找你,一塊兒再商量,是我們該怎麼辦……”

辛民憤憤地說:“反正不能亂抓人!要抓的竟然還是‘鐵人’羅天良這些人,簡直沒有天理!”

柏瑩黑黑長長睫毛下那雙清清亮亮的雙眸,已經沒有了通常含有的笑意,她一直看著辛民,充滿著嚴肅和審視,這時方開口說:“這份文稿是賈副主任昨天下午交代給伊秘書的,政治部黃主任已經簽發了,要以《情況報告》的形式上報省局。這就是說,我打印成文,伊秘書再一校閱蓋章,就可以馬上發‘機要’了……”

“那,那我能起什麼作用?”辛民著急地插言問。

“我和伊江南琢磨,在微電子院還有可能阻擋這件事發生的,隻有院革委一把手嚴鬆主任。你,辛民,和我們多日交往,心意比較相通,對於‘四五’的看法也一致。當然更有別人替代不了的原因,是政治部中人,唯有你能和嚴鬆主任搭上話。誰都看得出來,你能來政治部,嚴鬆主任對你的親近和信任可是非同一般的。”

辛民說:“不說了,我就去找嚴鬆主任……”

辛民此時已經熱血沸騰。他心想:為維護正義,從事政工多年的柏瑩和伊江南都能挺身而出,我辛民豈能落於人後?辛民徑直去了嚴鬆臥室見了嚴鬆。

嚴鬆煙癮很大,他看了文稿,在房間裏踱來踱去接連抽了兩根煙,才拿定主意對辛民說:“亂套了,都亂套了!羅天良是什麼人?是微電子院的王進喜,是我們的‘羅鐵人’!這樣的人,至多是在政治認識上一時糊塗,感情用事,是教育問題嘛!怎麼就可以隨便羅織罪名、就不準備要了?‘羅鐵人’都不要了,中國的航天微電子還要不要?計算機所的蕭雲海是個正派人,我了解。辛民,你去告訴蕭雲海,叫他搞個對策,把羅天良、謝起賢等五六個‘上榜’的人放走,走得越遠越安全越好!風頭嘛,總有一天要過去嘛,過去了再回來再檢討!隻要這些人還在,中國的航天微電子就在!”

待辛民欲離開時,嚴鬆又叫住辛民,麵有愧色地說:“辛民,你對我的處置不大滿意。你別搖頭別搖頭,我看得出來。唉,這件事,政治部老黃是向我彙報過的,我當時說你們政治部要審慎,自己酌情辦理就行了……沒想到他們聽不懂話,還真當了回事,辦過了頭……我現在不能取消這個報告,不是我怕,而是於事無補……辛民,請你和小柏、小伊諒解。我還能做的,就是拖,多拖它幾天。人走了無非先找人,還是拖!回去你告訴小伊,過幾天等蕭雲海有了安排再上報,就說這份文稿我拿回來看,其他事一忙撂在這兒耽擱了。”

蕭雲海當時聽辛民介紹了情況,立馬說:“謝謝你,辛民同誌!我回去立刻執行嚴鬆主任的指示!”

蕭雲海連夜召集計算機所黨總支幾個委員開會(會上,蕭雲海隻說信息可靠,但絕口不提信息來源),當即決定,羅天良以探親假名義,謝起賢等五人以赴西南某科研基地協作名義,迅速離開山城,不見蕭雲海發話不回來(豈知才過了兩天,羅天良就回來了。他對蕭雲海說,上黑名單的都走了,恐怕不合適……蕭雲海一時也無可奈何)。

此時,辛民靈機一動卻有了新主意。他連夜奮戰,洋洋灑灑寫了十幾頁紙,也是一份“右傾翻案風在我院現實表現”的材料,隻是內容抄報紙喊口號,羅列社會現象,十足一篇乏味的官樣文章。中國官場,文山會海。省局的人,看到這類人見人煩的文章,沒準就扔到一邊去了。辛民拿起文稿找到伊江南說明本意,伊江南一聽大喜,說“就這麼辦!”

在柏瑩打印了這篇偷梁換柱的《情況報告》並去發“機要”後,伊江南又背著柏瑩私下叮嚀辛民說:“辛民,萬一混不過去出事了,就都推給我伊江南一人好了。我就說是我把要發的材料弄混了,與你和柏瑩都沒有關係!”

辛民說:“拉倒吧你,誰信呀?你不怕下地獄,難道我辛民就成了縮頭烏龜?”

伊江南笑道:“好,要下地獄咱弟兄倆結伴下地獄!隻是一定不要拉扯上柏瑩,她什麼都不知道,隻是管打印!”

辛民與伊江南擊掌道:“一定!”

……

若要盼得喲紅軍來,嶺上開遍喲映山紅,嶺上開遍喲映山紅……

……伊江南在吹奏,一遍又一遍,樂調越來越高,當他第三遍更高八度地吹奏,樂曲已經急劇變調,已經像是有人在呼喚!又像是在哭喊!突然,伊江南停了下來,他雙手一折,烏木黑管被掰成兩截,他隨手向窗外遠遠地扔進大海,這才回過身來。隻見伊江南依然淚水滿麵。接著,他對蕭雲、海辛民說了一聲“喝酒!”便舉起一瓶茅台仰起臉“咕嘟咕嘟”地自顧自地全喝了下去。

蕭雲海和辛民,七手八腳地才把酩酊大醉人事不省的伊江南抬上車,隨司機小吳送伊江南回住處。路上司機小吳說,他跟了伊董八九年,從來沒見過伊董這樣喝醉過,看來伊董心裏很苦。小吳又說,伊董肯定是為了女人,他心裏始終隻裝著某一個女人,我們看得出來。這麼多年他獨身,也不見他和任何女人有私下來往。今天,肯定是你們說了什麼,刺激了伊董,使他想起他那個女人。

辛民現在自然明白,伊江南心中的“那個女人”,是柏瑩。

當他們把一直昏睡的伊江南送入住處抬上臥榻時,這一點,連蕭雲海也完全明白了。隻見臥室的正牆上,掛有柏瑩一張戎裝的大幅照片。照片裏,少女年華的柏瑩沒有戴軍帽,微風吹拂下,齊耳短發有點飄散;黑黑長長的睫毛下那雙清清亮亮的雙眸含著笑,瞻望左前方……柏瑩身後,是一彎湖泊,不遠處茂密的原始鬆林,倒映在清澈的湖水中。這張照片,蕭雲海在辛民家中早已看到過。辛民說,這張照片柏瑩最喜歡,是柏瑩當通信兵期間,在西北邊陲阿爾泰山拍的。

同伊江南會麵的始終,蕭雲海一直很少講話。酒桌上,他的胸口已開始隱隱作痛,猛喝了幾口酒才勉強止住。直到登上返回海城的快船,他忍住痛像沒事兒人一樣,才忽然若有所思地對辛民說:“辛民嗬,我看人嗬,有時候對有些事,也得學會適當的‘遺忘’……我看你應該考慮重新成個家了,對你對念念其實都是好事……若有合適的對象,我要幫幫你。”

第二天一早,辛民就從海城打電話問候伊江南。伊江南口氣已經顯得很平靜,避開自己不談卻說蕭雲海,說他曾遇高人指點,對中醫看相略知一二。他觀察了蕭雲海,蕭雲海的臉色時時透出一種青氣,說好聽點是仙氣實質上是肅殺之氣……事實上,蕭雲海已經病入膏肓,他自己是在硬撐著,可能還不自知……在這個茫茫人海中,蕭雲海是難得一遇的好人是他伊江南非常敬佩的人。可是好人折壽嗬……現在,蕭雲海最需要的是拋開一切工作和念想去治病療養!你辛民擇機勸勸。不過,唉(說到這兒,伊江南一聲長歎),很多時候,老天爺也不長眼嗬,可能一切都為時已晚……

接著伊江南解釋說,不是他伊江南不夠朋友,一走十幾年不通音信。十幾年來,對你們,他伊江南像鴕鳥一樣一直是渴望知道的卻又害怕知道,卻從來也不曾忘記……他想回避過去,他改名“伊望”,可事實上又怎麼可能遺忘?一切的一切,盡在不言中,請諒解!

伊江南又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蕭雲海一旦從微電子院走了,你辛民怎麼辦?你這個人,在微電子院終究還是待不下去的……你一定要來珠海嗬!在“美爾美”當個副總,幫我管管行政;你若覺得屈尊,我在教育界有朋友,介紹你去當中學教師……

辛民淡淡地答道:“謝謝。”

然而,一年以後,當伊江南得到確切信息:辛民已從微電子院主動辭職,去向不明;辛民和柏瑩的兒子辛念瑩卻不知何因,被山城的一個大款收養時……他便從此斷掉了在這方故土上的最後一絲牽掛。一九九五年,伊江南變賣掉全部資產,移民去了加拿大。

回到海城第二天,蕭雲海等院領導去部委海城辦參加一個下達到廳局級幹部的文件傳達會,加之又逢星期六,下午沒有工作安排,留下來的中幹們便都“放起鴨子”。

中午,馮小昭一聲招呼說,饞酒了!咱們陪辛處長喝“山城醇”去!

辛民抗議說,在珠海才喝過酒,怎麼又饞酒了?真成了“醉生夢死”啊?你們饞酒就你們去,別拉著我!

原長樂等眾人卻呼應道,就是饞酒了!就憑你老大的麵子給弟兄們一人整來一架照相機,今天的酒就得陪老大喝。走、走、走!

辛民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托詞說:“那就你們去吧。我留在招待所,還要等念念的電話呢!”

馮小昭說:“天熱,跑那一節子路,我也懶得去。就在招待所喝!叫餐廳加幾份好菜,派人拎幾瓶‘山城醇’來,這簡單得一加一似的,不就結了?”

這樣一來,辛民想不喝酒都不行。酒過頭巡,話語便轉入“正題”。原長樂舉杯說:“下麵該敬老大了,我先來!”說著一飲而盡。

辛民詫異道:“敬我什麼?你們別借題發揮啊!”

原長樂說:“敬你給弟兄們一人整來一架照相機!”

侯保安說:“檔次不低,還是帶伸縮鏡頭的!”

韓禮中問:“唉,老大,咱們都是打一九六五年一塊兒混過來的,可從來也沒聽說你在珠海有如此夠交情的朋友啊?”

馮小昭舉杯說,“來,為辛處長夠交情的朋友,為辛處長,幹!”眾人舉杯,皆一飲而盡。

辛民沒有舉杯,五味雜陳地心想:真無法滿足這幫家夥的好奇心!把伊江南漏出來,既違背了伊江南本意,也弄得當年就和伊江南認識的韓禮中等人很沒意思……於是他說,“實話實說地告訴你們吧,是蕭院長的一位夠交情的朋友。我一向喝酒不容易醉,所以蕭院長就叫我留下來作陪。你們不信?你們不信你們就去問蕭院長好了!”

眾人當然不信。但是在座諸人,哪一個本事見長,敢就這麼一個問題去問堂堂院長呢!馮小昭心想:辛民你就編吧,你就編吧。

韓禮中則心想:諱莫如深,難道珠海成功人士中有辛民中學時代的初戀女友?於是舉杯打圓場說,“那就為蕭院長、為蕭院長夠交情的朋友,幹杯!”

馮小昭說:“今天氣氛不夠!來,說笑話!一人說一個撒、撒……吹牛的笑話……”他“撒、撒”的,本來是想衝著辛民叫大家說“撒謊的笑話”的。可是一看辛民一副無精打采心事重重的樣子,又弄不清到底有什麼心事……馮小昭一心軟,才臨時改口。

侯保安咋呼道:“對!就比比咱們誰最會吹!笑話就得逗人笑,牛逼吹大了叫大家笑了,一人一杯。吹過了若有一人不笑,自罰三杯!馮小昭,當仁不讓你先來!”

馮小昭心中暗罵:臭猴子你就來勁吧,我說得再逗,你小子也會憋著不笑!不過誰怕誰呀?“先來就先來,猴子你等著!”馮小昭便說道,“有一個猴子……”

侯保安一聽不幹了,“你幹嗎呀你,馮小昭?”他打斷馮小昭的話叫道。“什麼‘有一個猴子’?咱們說笑話不許搞人身攻擊!”

原長樂笑道:“猴子,你沉住氣!馮小昭要說的肯定是彼猴子,絕不是你這個猴子……”

韓禮中也笑道:“是呀!譬如換個說法,說‘有一個人……’咱們在座的豈非都牽扯上了?猴子,你也是個人嘛,不是要說你的笑話……”

“看看看,公道自在人心。”馮小昭甚為得意,繼續說道,“有一個猴子,從海外留學歸來,猴子家族設宴為他接風。酒過一巡,眾猴子便嚷嚷叫海歸猴子談國外珍聞。海歸猴子當仁不讓,說:外國有三大好處,一是東西好,二是忒自由,三是科技很發達……眾猴子一個個屏住呼吸,洗耳恭聽。海歸猴子說,先說東西好。比如眼前吃的桃子,你們這兒產的怎麼都這麼小啊?外國的洋桃兒那才叫大!(它用猴爪比劃了一下),像足球那麼大!眾猴子驚呼‘哇!’一個個開始巴咋嘴,饞得哈拉子都流下來。卻有甲猴子似信非信,問:洋桃兒怎麼結的?會有那麼大的桃樹?乙猴子不滿甲猴子的疑問,反駁說:怎麼會沒有!要不,能叫‘外國’!丙猴子則感歎道:外國的桃子就有足球大!難怪咱這兒的足球都是窩裏橫,像野生小桃子一樣就皮皮硬;一碰上踢外國,便稀裏嘩啦死翹翹了。海歸猴子接著說,再說忒自由。外國那才是叫自由,叫充分尊重猴權!公猴子同公猴子、母猴子同母猴子不僅可以隨意結婚,猴子還可以同黑猩猩做愛……眾猴子一聽都不由大張猴嘴。甲猴子問:黑猩猩?黑猩猩是什麼?乙猴子說:黑猩猩咱們這兒沒有,隻有外國才有!丙猴子則咂咂猴嘴說:嘖嘖!花容月貌,沉魚落雁!黑猩猩可是咱們靈長類動物中首屈一指的大美人哦!海歸猴子歎氣說,不過,咱們這兒去的猴子要想同黑猩猩親近,人家還是有條件的……眾猴子急問:什麼條件?海歸猴子說,這就要說到外國的第三大好處‘科技很發達’了。這就是必須科技‘整容’。眾猴子忙問:怎麼整容?海歸猴子便離座撅起了自己的屁股。眾猴子一看,海歸猴子洋洋得意展示的整容出來的屁股,竟然是一個綠油油的屁股,不再是他們猴類的紅色屁股,一個個大駭失色,驚呼道:妖怪來了,妖怪來了!邊嚎邊逃,宴會遂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