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史·陸佃傳》記載:“近時學士大夫相傾競進,以善求事為精神,以能訐人為風采,以忠厚為重遲,以靜退為卑弱,相師成風,莫之或止,正而救之,實在今日。神宗延登真儒,立法製治,而元祐之際,悉肆紛更。紹聖以來,又皆稱頌,夫善續前人者,不必因所為,否者賡之,善者揚焉。元祐紛更,是知賡之而不知揚之之罪也;紹聖稱頌,是知揚之而不知賡之之過也。”
自王安石變法始,宋朝進入了政局起伏動蕩、製度頻繁變動的時期。呂中在《宋大事記講義》卷一《製度論》中、趙汝愚在《宋名臣奏議》卷一一九中、陳敦在《上徽宗乞以四次改更前事為鑒》中,都記載了北宋王朝政局上的動蕩不寧。如呂中所言:“我朝之法自建隆至治平,其間雖有損益,而其大意皆本藝祖之公法,變於熙寧而極於今日。自熙寧以來至今三十餘年,天下之事已經四次更改,熙寧改治平,元豐改熙寧,元祐改神宗,紹聖改宣仁。”
1100 年正月,年僅 25 歲的宋哲宗病死,無子,新君須在哲宗諸弟中擇立。宰相章惇主張依禮、律,當立哲宗同母弟弟簡王趙似,否則當立長弟申王趙佖,但向太後(神宗皇後)以自己無子,神宗諸子皆庶子,主張立哲宗次弟端王趙佶。前朝重臣章惇指出:“端王言行輕佻,不可君臨天下!立嗣關係到國運,稍一不慎,我們就會辜負皇恩,愧對億萬黎民!”
向太後有自己的老主意,不為章惇的諫言所動,“帝倉卒晏駕,獨決策迎端王。章惇異議,不能沮”。(脫脫等撰修:《宋史》,中華書局 1985年版)在曾布、蔡卞、許將等執政大臣的支持下,立趙佶為帝,是為宋徽宗。
宋徽宗的繼位,全憑向太後的幕後策劃和操作。由於擁戴之功,徽宗即位後,向太後“權同處分軍國事”。此時,宋徽宗已經成年,但仍讓渡出皇權,其中既有投桃報李的感恩,還有著宋徽宗更為深層的謀略。《曾公遺錄》中記載了曾布的一番分析:“皇帝踐祚,內外皆有異意之人,上識慮遠,以此堅請太後同聽政,不然,誰冀與為助者?”作為政治家的曾布,可以說是對皇帝的心思揣摩得很透徹。宋徽宗繼位後得知,左相章惇說他為人輕佻,不可君臨天下。這位身經兩朝的執政大臣在人們的心目中頗有威望,做事也心狠手辣,目前仍大權在握,自己今後很難駕馭。宋徽宗隻能借重太後的權威來清除章惇的勢力。據《曾公遺錄》載,向太後多次拒絕垂簾聽政,是拗不過宋徽宗的再三懇求,才勉從所請。
皇上繼位的怪圈,太後起著決定作用。哲宗依靠的是高太後,徽宗依靠的是向太後。新皇帝即位,是極其敏感的時段,往往是政治風向轉變的契機。在此緊要關口,各派政治勢力、各類政治人物必然要使出渾身解數,進行一番你死我活的較量。在向太後垂簾聽政時期,新黨有一種恐慌心理。他們怕哲宗剛剛“撥正的船頭”,向太後會不會像高太後一樣,再來一次天翻地覆?這情形與元祐末高太後去世前,舊黨對朝政的擔心如出一轍。
新黨的擔憂是有根據的:向太後乃宰相向敏中曾孫女。父親向經曾激烈反對王安石的新法,向太後也是傾向於舊黨。向太後垂簾聽政後,隨即任命守舊派、韓琦長子韓忠彥為執政,不久又升任右相,而前朝的左相章惇、執政蔡卞等相繼受到攻擊。蔡卞首先被貶任知府,同時被貶逐的守舊派官員相繼上台。
向太後雖然傾向元祐,卻不持過激的政治態度。她並沒有像高太後那樣,毫無保留地全麵恢複舊製,對革新變法人士趕盡殺絕。向太後對元祐政治的物極必反,以及高太後垂簾聽政的親情決裂,進行了反思。她意識到不能如鍾擺,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
向太後的這一導向,形成了宋徽宗親政後的建中之政。在曾布的《曾公遺錄》中記載了宋徽宗厭煩了朋黨的紛爭,希望在用人上走出非元豐黨人即元祐黨人的怪圈:“元祐之人憤嫉煕寧、元豐之人,一切屏斥,已失之偏;紹聖用事者,又深怨元祐之人,故竄斥廢黜無不過當,其偏則又甚矣。今日陛下方欲以大中至正之道,調一兩黨,則但當區別邪正是非,處之各得其所,則天下孰敢非者……”宋徽宗改年號為建中靖國,以示“本中和而立政”,“昭示朕誌,永綏斯民”,采用“折中至正、消釋朋黨”的經國之製。
然而,專製的邏輯慣性不可能停留在某個節點而“持平用中”,隻能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徽宗最終還是從建中靖國走向了崇寧(崇尚熙寧之政)。
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下》中有這樣一段記載:“建中靖國初,有前與紹聖共政者欲反其類,首建議盡召元祐諸流人還朝,以為身謀。未幾,元祐諸人並集,不肯為之用,則複逐之,而更召所反者。既至,亦惡其翻覆,排之尤力。其人卒不得安位而去。”李商隱有詩描繪皇權下的官場:“嗟餘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蓬。”時人張芸叟也嘲諷了專製皇權下的官吏任用,以扇架掛壁間之現象,戲題一詩:“扇子解招風,本要熱時用。秋來掛壁間,卻被風吹動。”在專製獨裁體製下,突然貶謫和意外召用常有發生,人事任命充滿了偶然性。
建中之政的象征就是,用在曆次黨爭風波中毅然中立、議論平允的曾布為尚書右仆射,用雖屬元祐派而中和懦弱的韓忠彥為尚書左仆射,左右兼取、兩派並相的格局。
《長編紀事本末》卷一二○《逐惇卞黨人》中記載:“韓忠彥與(曾)布交惡,陰欲結(蔡)京,乃言煕寧故事……”宋徽宗原本的良苦用心是希望左右兩相能同舟共濟,結果兩人卻同床異夢,根本尿不到一個壺裏。經過 30 年黨爭的淘洗,朝中大臣幾乎無不打上了黨派的烙印,即使號稱中立的曾布也不過見風使舵之徒,哪邊風大倒向哪邊。
《宋史·蔡京傳》記載:“韓忠彥欲擠子宜(即曾布),遂引蔡京入來。子宜知之,反欲通殷勤於京。忠彥方遣其子迓京,則子宜之子已將父命迎之於二十裏外矣。”韓忠彥與曾布兩人,出於各自的目的,同床異夢卻殊途同歸,在向皇帝引薦蔡京上不約而同,爭相向蔡京獻殷勤。蔡京回朝時,韓忠彥派其子出都門相迎,而曾布早派兒子出都門二十裏遠迎。韓忠彥與曾布兩相鷸蚌相爭,蔡京從中漁翁得利。
蔡京是黨爭的勝利者,所以得以“金殿五曾拜相”,幾沉幾浮一掌朝政近 20年;蔡京又是黨爭的失敗者,所以身後留下千古罵名。“傾巢之下,豈有完卵。”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專製體製下,沒有人可能全身而退,都弄得折戟沉沙。
蔡京的崛起,標誌著建中靖國之政的閉幕和新一輪紹述政治的帷幕開啟。盡管這一輪紹述政治參與者的用意已與上一次紹聖、元符年間的紹述有了很大的不同,與宋神宗、王安石的政治理想更是“馮翼惟象”,隻是貌合,實質早已神離。這類掛羊頭賣狗肉的現象,在曆史上屢見不鮮。
1102 年 5 月,宋徽宗矯枉過正,定下政治走向的調子:“昔在元祐,權臣擅邦。倡率朋邪,誣詆先烈。善政良法,肆為紛更。紹聖躬攬政機,灼見群慝。斥逐流竄,其正典刑。肆朕纘承,與之洗滌……凡所論列,深駭朕聽,至其黨羽則遷敘不次,無複舊章。……自此以往,一切釋而不問。在言責者,亦勿複輒言。朕言不渝,群聽毋惑。”並下詔曰:“專以紹述為國是,凡元祐所革一切複之。”皇上一言九鼎,措辭嚴厲,自此拉開了對元祐黨人嚴酷迫害清算的序幕。這就是崇寧黨錮。
王明清在《玉照新誌》中有記載:“紹聖所定止七十三人,至蔡元長當國,凡所背己者,皆著其間,殆至三百九人。皆石刻姓名,頒行天下。”在蔡京入相前的兩個月,在徽宗、曾布的主持下,設立元祐黨籍,起初入籍者僅 73 人,“各奪官有差,並令三省籍記,不得與在京差遣(不得在京任實職)”,不久又禁司馬光等 21 人子孫仕京。
1102 年 7 月,蔡京入相為右仆射;9 月,宋徽宗即將元符末以來,所有關於言論革新變法短長是非的奏折和諍諫盡數交給蔡京,令蔡京據此劃分“階級陣線”。在你死我活的殘酷黨爭中,落井下石、斬草除根是必然的邏輯,心慈手軟就會後患無窮。蔡京組織人閱讀鑒定,擬出了一個 119 人的龐大名單,以司馬光為首,包括蘇軾、蘇轍、黃庭堅等人統統被稱作奸黨,請旨宋徽宗禦筆親書,刻石立於端禮門,史稱元祐黨人碑。入奸黨碑之人永不錄用,不準移居內地(如同軟禁在眼皮子底下)。在史傳筆記中,不許出現和提到“元祐”的字眼,連他們的詩文書籍,如司馬光的《涑水紀聞》、三蘇及其門下士的文集、範祖禹的《唐鑒》、範鎮的《東齋記事》、文瑩的《湘山野錄》等,也被列為禁書,印版悉行燒毀,不得再版發行。徽宗還宣旨,凡是元祐黨人的兄弟和子孫,一律不準進京城及京郊地區居住,不許參加科考,不得任官職,子女不準與宗室通婚。又將元祐黨籍人的名單,由蔡京手書姓名,令京城以外各路、州、軍刻石昭示,仿京師立碑“揚惡”。
這場黨爭流毒之廣,潞州陵川人都貺也在元祐黨籍人名單之中。我在陵川潞城鎮西南 2.5 公裏錦屏山中的義門村看到都貺的古墓葬,還有刻有都貺事跡的宋代摩崖石壁等,陵川因此誕生了一個自然與人文兼有的景點“錦屏朝霞”,躋身陵川古八景之一。這些都成為崇寧黨錮的曆史痕跡。
對於蔡京的過激之舉,戶部尚書劉拯曾進言:“漢唐政事的失敗,都是由朝廷出現朋黨開始。今日之人可把前人指為朋黨,難道後人就不會把今日之人指認為朋黨?人的功過自有公論,何必非要拘於黨籍而予以禁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