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變革中的變臉(3 / 3)

《揮塵錄》記載:宋徽宗建中初,曾布當政,當時的文人士大夫有聯語描繪:“扁舟去國,頌聲惟在曾門;策杖還朝,足跡不登於蔡氏。”曾布得勢,曾府前就門庭若市,車水馬龍,而蔡京被貶,蔡府就門可羅雀,足跡罕至。不過一年位置顛倒,曾布被貶,蔡京重新入朝執政。於是,文人士大夫的一張嘴兩層皮,一會兒東,一會兒西,聯語改為:“幅巾還朝,輿頌鹹歸於蔡氏;扁舟去國,片言不及於曾門。”你有權位,頌揚之聲不絕於耳;你被貶謫,人走茶涼,誰也懶得理你。

《複社紀略》對封建體製下的生存狀態頗有洞察:“每見青衿之中,朝不謀夕者有之。”當你青衫布衣沒有一官半職,任你饑寒交迫,“窮在大街無人問”,而“及登甲科,則鍾鳴鼎食,肥馬輕裘,膏腴遍野,大廈淩空”;你一朝金榜題名,隨之而來的就是“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富在深山有遠親”。“此何為乎來哉?”他們無官一身輕,自可慷慨激昂,宣稱不為五鬥米折腰,而一旦一頂烏紗帽壓到頭上,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立馬壓得他們卑躬屈膝。當官就有權,權力可以轉化為資源,當官成為許多人的人生理想。官位如此重要,士大夫的憂患意識完全變形扭曲,朝思暮想、殫精竭慮保住屁股下的這把交椅!

《東都事略·鄧綰傳》活生生地刻畫了一個“臉皮厚,吃得夠”的無恥官員典型。王安石推行變法之初,阻力很大。鄧綰時任地方官寧州通判,把賭注押在了王安石身上,上書讚揚王安石的變法,得到王安石的推薦提拔,從地方升調中央,任尋同知諫院。王安石第一次罷相,鄧綰馬上搖身一變,依附排斥王安石而任相的呂惠卿。及至王安石複相,鄧綰再度變臉,反戈一擊,攻擊呂惠卿“借富民錢買田產”。鄧綰的醜陋表演,“在都者皆笑且罵”,他卻不以為恥反以為得計,說:“笑罵從汝,好官須我為之。”管你民憤民怨、飛短流長,誰能決定了我頭上的烏紗帽,我就看誰的眼色辦事。

鄧綰拿了無恥當理說得直言不諱,隻是把許多文人士大夫羞於啟齒的真實心理表露了出來。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在鄧綰不齒於人的做法背後,揭示的是專製體製下的政治、經濟關係。

《曲洧舊聞》卷六中有一段記載:1101 年,吳伯舉任吳郡太守,曾對蔡京敬重有加,蔡京感而作記並書題(“吳伯舉守姑蘇,蔡京自杭被召,一見大喜之”)。蔡京入京任相後,首薦其才破格提拔,三遷為中書舍人。但吳伯舉是個正派之人,並不曲意逢迎(“伯舉援舊例,言不應格”),心中有自己恪守的為人處世原則。蔡京疏離了他,說:“既要做好官,又要做好人,兩者豈可兼耶?”對吳伯舉的一擢一黜,折射出蔡京心目中的官場潛規則。好人與好官是對立的,這是一個兩難選擇。你要想坐穩權勢大、俸祿高的官位,就得放棄原則,以上司意誌為轉移,要掌握厚黑學,寡廉鮮恥,無視道德底線。

“好官”與“好人”的背離,使文人士大夫失去了剛正之骨、廉潔之心、正義之氣,異化為沒有根基立場的牆頭草。時人遊酢在《論士風奏疏》一文中痛斥了這種道德淪喪、士風低俗的從眾效應:“天下之患,莫大於士大夫至於無恥,則見利而已,不複知有他。如入市而攫金,不複見有人也。始則眾笑之,少則人惑之,久則天下相率而效之,莫知以為非也。士風之壞一至於此,則錐刀之末,將盡爭之。雖殺人而謀其身,可為也;迷國以成其私,可為也。草竊奸宄,奪攘矯虔,何所不至?”士風的演變非一朝一夕形成,它有一個漸變的過程。當所有的國家資源都為皇帝所掌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一個人的經濟地位和生活質量都要取決於皇恩施舍時,那麼還有幾人能堅持住特立獨行的立場,而不隨波逐流?士風的敗壞不僅造成社會的不公正、不公平,滋生腐敗,更為嚴重的是會導致民眾對執政者的不信任,人心渙散。失去民心的政權注定走向滅亡。王夫之評議北宋的亡國:“君不似乎人之君,相不似乎君之相,垂老之童心,冶遊之浪子,擁離散之人心當大變,無一而非必亡之勢。”(王夫之:《宋論》,中華書局 1964 年版)

《宋史》指斥蔡京“希望風旨,苟欲媚光”,在新黨舊黨,變法派反變法派之間,前後搖擺,左右逢源,是個反複無常的小人。其實何須苛責蔡京的見風使舵、朝秦暮楚,官場就是個大染缸。荀子發明了一個專用詞:“注錯環境”,認為“積耕耨便成為農夫,積砍削便成為工匠,積販賣便成為商賈”。還說:“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生存環境對於人而言,則“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後世有人評價,蔡京如生於宋仁宗年間可能就成為能臣,而陷身宋徽宗時期,隻能成為奸臣。什麼樣的生存環境造就什麼樣的人生。

蔡京從 1070 年中進士步入仕途始,到 1126 年被逐出朝堂,在北宋政壇活躍了半個多世紀。不管是初為地方官,還是後任宰相,對於蔡京的才能,新舊兩黨都對他給予極高的評價。

蔡絛《鐵圍山叢談》載:煕寧末年,王安石“複坐政事堂”,常常會感慨地對年輕的蔡卞說:“天不生才且奈何!是孰可繼吾執國柄者乎?”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在我的身後,誰能夠繼承改革變法大業呢?沉吟良久,掰著手指頭自言自語:“獨兒子也。”我兒王元澤算一個!然後掰下一指,對蔡卞說:“賢兄(指蔡京)如何?”又掰下一指,猶豫片刻問:“吉甫如何?”指呂惠卿,也算一個吧。再掰下手指時,頹然地搖了搖頭,“無矣。”從這段記載中可以看出,至少在煕寧年間,王安石把蔡京列為天下具有宰相之才的人物之一,這正是 1076 年蔡京能夠到中央任職的原因。

如果說王安石是變法的領袖,對同屬變法派的蔡京青睞有加的話,那麼舊黨一方的首腦人物當年對蔡京的評價,恐怕就更具有客觀性,更令人信服了。

“元祐更化”期間,舊黨元老呂公著當政時,蔡京剛剛罷官進京。呂邀請蔡京到自己府中,讓子孫站成一排在旁邊侍候。呂說:“蔡君,我閱人無數,沒有一個比你強!”以手自撫其座,道:“君日後一定會坐在這個座位上,我把子孫都托付給你,希望不要推辭!”無獨有偶,《宣和書譜》中也提到類似情形,宰相王珪曾對蔡京言:“你將來會坐在我的位置上。”《石林燕語》中還提到,四朝老臣文彥愽對蔡京說:“你將來的事業不亞於我。”

王安石與呂公著是新舊兩黨的領軍人物,如果他們都對蔡京的治國才能給予了高度認可的話,就足以說明,蔡京的能力已經超越黨爭,成為大家公認的治國之才。

從以下的記載中,蔡京的才幹和能力也可見一斑。

《石林燕語》載:“蔡魯公(京)喜接賓客,終日酬酢不倦。遇家居賓客少間,則必至子弟學舍,與其門客從容燕笑。”儒家言:“人者仁也。”把人的本質含義定為人與人的關係。一個人的交際能力是他智慧與人格魅力的表現。蔡京年富力強之際,精力充沛,交往廣泛,結起了密實的人際關係網絡。

宋人曾敏行《獨醒雜誌》記載,蔡京向宋徽宗推薦毛友龍,皇帝召見他時,拿他的名字開玩笑:“龍者,君之象,卿何得而友之?”毛友龍有些木訥,一時無以對答。退朝後毛友龍把朝堂上的尷尬告知了蔡京。蔡京毫無思忖地說:“這有什麼難對答的?你完全可以說:‘堯舜在上,臣願與夔龍為友。’”龍生九種,種種不同。高攀不上“飛龍在天”,還不能結交“潛龍在淵”?蔡京再薦毛友龍,宋徽宗“複召對,上問大晟樂”。這句問話有個背景。《宋史·職官誌》記載:“崇寧初,置局議大樂,樂成,置府建官以司之,禮、樂始分為二。”宋徽宗不僅擅長丹青筆墨,而且精通音律。他把 1105 年的“宮廷雅樂”定名為“大晟樂”。顧名思義,是對光明盛世的歌頌。宋徽宗突然問起“大晟樂”,潛台詞顯然是得意於自己的此舉,希望聽到毛友龍的頌揚之辭。毛友龍卻不知該如何應對,張口結舌隻答了個“訛”。宋徽宗心中有些不快,可是又不明其所雲何意。改日,蔡京入見,宋徽宗問蔡京,毛友龍是何意。蔡京洞察宋徽宗心理,答曰:“江南人喚‘和’為‘訛’,友龍謂大晟樂主和爾。”蔡京的洞察和急智,既巧妙地替毛友龍打了圓場,又迎合了徽宗的心理。一句話說得宋徽宗頻頻“頷之”。毛友龍終於如願以償得到了一樁美差。

《老學庵筆記》中也記載有蔡京的急智:紹聖中,蔡京負責遼朝泛使李儼的接待工作,李儼因為在宋逗留時間太長,產生思鄉之情,很是鬱悶,有抱怨之意。“一日,儼方飲,忽持盤中杏曰:‘來未花開,如今多幸。’京即舉梨謂之曰:‘去雖葉落,未可輕離。’”蔡京思維活躍,應變能力極強,因此宦海沉浮幾十年,總能化險為夷,有驚無險。

蔡京在處理行政事務時,也往往表現出沉著果斷、善於應對的一麵。

《揮塵錄》記載:“承平時,宰相入省,必先以秤稱印匣而後開。蔡元長秉政,一日秤匣頗輕,疑之,搖撼無聲。吏以白元長,元長曰:‘不須啟封。今日不用印。’複攜以歸私第,翌日入省,秤之如常日,開匣則印在焉。或以詢元長,元長曰:‘是必省吏有私用者,偶倉猝不能入。倘失措急索,則不可複得,徒張皇耳。’”官場的道行表現在,聰明不可使盡,有時候看破不點破,給人留下台階乃是難得糊塗、大智若愚。

後世人隔岸觀火評忠奸,認為蔡京不能說其不聰明能幹,隻是把聰明用於投機逢迎;不能說他不才華出眾,但出眾的才華用於諂媚鑽營,才能使錯了方向,聰明反被聰明誤,換來的隻能是千秋罵名。

白居易有詩雲:“草螢有耀終非火,荷露雖團豈是珠。”提出一個命題:“朝真暮偽何人辨?”當朝讚蔡京是治國之才,後世卻又視之為無能奸臣。真可謂此一時彼一時也,貌似矛盾的深層原因,恰是蔡京人生悲劇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