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朝編年綱目備要》卷二十二載:
光既複差役舊法,蔡京知開封府,即用五日限,令開封、祥府兩縣,如舊役人數差一千餘人充役,亟詣東府白光。光喜曰:“如人人如待製,何患法不行乎?”
1085 年 3 月,宋神宗駕崩,年僅 9 歲的第六個兒子趙煦即位,是為宋哲宗。執掌實權的是英宗的皇後,神宗的生母,也就是哲宗皇帝的奶奶宣仁太後高氏。出身於權貴階層的高太後,在煕寧年間就曾向神宗流涕,堅決反對新法。她垂簾聽政後,迫不及待地把反對王安石新法最激烈的司馬光召回汴京擔任宰相。
司馬光與王安石是死對頭,因反對王安石變法而辭官回鄉閑居,完成巨著《資治通鑒》(拙文《溫公祠解析〈辨奸論〉》和《王安石變法的詭譎怪圈》兩文中,以兩人的對峙為折射點,對北宋改革變法的篳路藍縷有詳細描述)。現在風向逆轉,司馬光一朝得勢。1085 年 4 月,司馬光上台伊始,即上疏指斥王安石變亂祖宗之法,指責王安石新法是“舍是取非,興害除利。名為愛民,其實病民;名為益國,其實傷國。作青苗、免役、市易、賒貸等法,以聚斂相尚,以苛刻相驅,生此厲階,迄今為梗”。(《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五五)
起初,司馬光出於策略考慮說:“為今之計,莫若擇新法之便民益國者存之,病民傷國者悉去之。”初始的說法隻是為推翻新法故做的一種姿態。司馬光很快接著上奏說:“先帝以睿智之性,切於求治,而王安石不達政體,專用私見,變亂舊章,誤先帝任使,遂致民多失業,閭裏怨嗟。陛下深知其弊,即政之初,變其一二,歡呼之聲,已洋溢於四表,則人情所苦所願,灼然可知,陛下何憚而不並其餘悉更張哉?”(楊仲良:《皇宋通鑒長編紀事本末》)這是複辟派的一貫伎倆,先將神宗與新法做了切割,將變法的責任全部推到王安石身上,然後就可以肆無忌憚把王安石實施的新法一律廢除。
有人勸阻司馬光說,神宗剛剛去世,“三年無改父道”,馬上改變先皇執政時的政略,恐怕會留下隱患!更警告他說,如果有人一旦以父子之義離間聖上,那你就要大禍臨頭了。司馬光義無反顧地說:“先帝之法,其善者雖百世不可變也;若王安石、呂惠卿所建為天下害者,改之當如救焚拯溺。”並振振有詞地辯解,廢棄新法不是“以子改父”,而是“以母改子”。連一向反對王安石變法的同盟軍蘇東坡,也覺得司馬光做得有些太過分了,提議把有些經實踐證明還不錯的新法保留下來。當司馬光臨朝任相時,已是重病在身,所以有著“隻爭朝夕”的緊迫感,他固執且偏激地說:“新法不去,我死不瞑目。”(陳均著,許沛藻、金圓、顧吉辰、孫菊園點校:《皇朝編年綱目備要》,中華書局 2006 年版)
1085 年 6 月,宋哲宗(其幕後當然是高太後的懿旨)采納司馬光奏折公布詔書:“應中外臣僚及民庶,並許實封直言朝政闕失,民間疾苦……”衝決的閘門一開,新法盡廢,舊製全麵恢複。王安石的變法“因人去而法廢”。1085—1086 年,幾乎是清一色的舊黨人物占據了朝廷各個重要部門。
1086 年,蔡京還是個地方官,“知開封府”。司馬光借聖旨威力,號令五天內“複差役舊法”。各州縣尚未反應過來,臣僚們都擔心“欲速則不達”,而蔡京則窺風向而動,在其轄區開封、祥府兩縣,派出 1000 多人的督導人役,5 日內全部改雇役為差役。蔡京到政事堂向司馬光彙報,司馬光高興地說,如若人人都像你這樣執行上級指示不過夜,還怕舊製不能迅速恢複?
舊法因公使用民力,是直接由官府按名冊指派民戶充當,稱差役法;王安石變法,改為民戶按經濟能力出錢免役,然後由官府雇人應役,稱免役法或雇役法。免役法是王安石新法中比較成熟之法,製定時經過反複推敲,實施前進行了局部試點,再全麵推開,實施後效果也好,近 20年已為民間所習慣。然而,司馬光眉毛胡子一把抓,凡是新法一概予以廢除。
王安石煕寧期間主持改革變法時,蔡京在地方任職,積極推行新法,很得王安石的器重和賞識。1076 年,王安石第二次罷相後,宋神宗親自主持了元豐年間的改革,完善新法,蔡京仍是積極參與其中。在人們的心目中,蔡京自然是屬於改革變法派陣營。蔡京始而追隨王安石變法,繼而又依附司馬光賣力恢複舊法,蔡京的見風使舵、首鼠兩端,招致眾官員的猛烈抨擊:“義者謂京但希望風旨,苟欲媚光。”蔡京的投機取巧適得其反,不僅沒有受到司馬光舊黨的重用,“台諫亦累疏請罷京”,說蔡京“懷奸邪、壞法度”,“遂出京知真定府”。雖說“知開封府”和“知真定府”級別都是知府,可北京市與河北省權力的重要性豈可同日而語?
在高太後的支持下,舊黨在短時間內將王安石變法的主要內容廢之殆盡,完成了全麵複辟的“元祐更化”。反變法派因此被稱為元祐黨人,而變法派則被稱之為元豐黨人。
高太後臨朝 9 年,遲遲不肯歸政於逐漸成人的哲宗。哲宗對祖母的專橫和控製極為不滿,采取了“況潛用晦”的策略,“十年不言廟堂”,“雖左右近習莫察其喜怒之色”。 蔡絛的《鐵圍山叢談》中記錄了哲宗在元祐年間的一個細節,顯示出哲宗對高太後及元祐大臣的反感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宋哲宗對高太後“恭默不言者九年”。高太後征求哲宗的意見:“彼大臣奏事,乃胸中且謂何,奈無一語耶?”哲宗隻是說:“娘娘已處分,俾臣道何語?”哲宗親政後,與大臣曾戲謔地說:“朕隻見臀背。”可見哲宗對當木偶的 10 年兒皇帝生涯是何等深惡痛絕。
高太後常常憂心忡忡地提醒她垂簾聽政時重用的大臣:“老身歿後,必多有調戲官家者,宜勿聽之,公等亦宜早求退,令官家別用一番人。”(《哲宗諡冊》)
元祐黨人很清楚,太後的垂簾聽政不會長久,最終還需要還政於皇上。所以未雨綢繆,一定要抓住時機,利用擔當帝王師的便利,“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潛移默化地把哲宗培養成一個與元祐人士同心同質的聖明之君。程頤為了規範哲宗的帝王道德,防範其受周圍不良因素的影響,建議:“欲乞皇帝左右扶侍祇應宮人、內臣,並選年四十五以上,厚重小心之人,服用器玩皆須質樸,一應華巧奢麗之物不得至於上前。要在侈麗之物不接於目,淺俗之言不入於耳。及乞擇內臣十人充經筵祇應,以伺候皇帝起居。凡動息必使經筵官知之。有翦桐之戲則隨事箴規,違持養之方則應時諫止。調護聖躬,莫過於此。……皇帝在宮中,語言、動止、衣服、飲食,皆當使經筵官知之。”這哪是當皇帝,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要在經筵官的監控之下,猶如一具牽線木偶。
元祐儒臣們對哲宗的從小教育不可謂不用心良苦。
有一個細節頗能說明問題,《元城語錄》(馬永卿編,中華書局 1985年版)中有一段記載:
哲宗初銳意於學,一日經筵講畢,於一小軒中賜茶,上因起折一柳枝。其中講筵臣乃老儒也,起諫曰:“方春萬物生榮,不可無故摧折。”哲宗擲之,其色不平。老先生聞之,不悅。謂門人曰:“使人主不欲親近儒生者,正為此等人也。”歎息久之。
老儒指程頤,老先生指司馬光。對程頤教學的“誨人不倦”,司馬光與同僚們很不讚同,認為:“人臣進言於君,當度其能為即言之。若太迫蹙關閉,或一旦決裂,其禍必大。不若平日雍容以諷之,使無太甚可也。”皇帝都是自以為是、剛愎自用的,所以對皇帝的教育就得講究方式和時機,但好皇帝從來就不是教育出來的。身教勝於言教,在皇宮裏耳濡目染對小皇帝的影響是擋不住的誘惑。元祐臣僚雖然盡心地教育著小皇帝,可他們精心培育之時,恰恰忘記了哲宗最重要的皇帝身份,這正導致了哲宗與日俱增的逆反心理。哲宗長期生活在這種壓抑的環境下,內心早已充滿了仇恨,所以造成了親政後的強烈反彈及其後對元祐黨人的無情報複。
1093 年 9 月,高太後崩;10 月,哲宗親政。11 月,楊畏上疏言:“神宗更法立製,以垂萬世,乞賜講求,以成繼述之道。”重新搬出老皇帝旗號來言事。哲宗順水推舟,納諫頒詔,重新回到繼承父親神宗遺誌的軌道上來。1094 年 4 月,宋哲宗下詔改年號為紹聖,標誌自己紹述神宗恢複新法的決心已定,從此要更弦易轍,“總將新桃換舊符”。
政治風向再變,朝政又麵臨新一輪地震。
一朝天子一朝臣。哲宗親政之後,馬上進行了一係列人事上的調整,罷免了高太後重用的宰相呂大防,啟用章惇為相。舊黨人物紛紛遭到貶黜流放,而新黨原來被貶之人李清臣、鄧溫伯、翟思、上官均、張商英等,陸續應詔還朝。蔡京也回到朝廷,任戶部尚書。
《宋史·章惇傳》記載:“專以‘紹述’為國是,凡元祐所革一切複之。”1099 年 8 月,章惇請求哲宗:對於王安石變法中沒有創立,而元祐完善舊製有成效者,是否采用?哲宗反問一句:“元祐亦有可取乎?”可見在哲宗心目中,全盤否定恢複舊法,認為元祐黨人一無是處。
1094 年 3 月,蔡京審時度勢,腦袋瓜活泛得像是風向標,為彌補當年在恢複舊製差役法時押錯寶,現在作為一種贖過反彈,表現出更為積極的姿態。章惇是個比較持重的大臣,一段時間裏尚瞻前顧後,舉棋不定。蔡京催促章惇複行免役法:“取煕寧成法施行之爾,何以講為?”貫徹聖上紹述之誌,按熙寧新法實施,還有什麼可猶豫彷徨的?“惇然之,雇役遂定。”
鬥爭未有窮期,老譜周始襲用。老子有言:“治大國如烹小鮮。”國家的治理,最怕的就是顛來倒去翻烙餅。品相再好的菜,也攪成了一鍋粥。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千人千麵,百姓百相。既有“咬定青山不放鬆”,諸如王安石、司馬光這樣的“拗相公”,也有牆頭草隨風倒,迎合政治風向的不倒翁。在數千年的封建體製下,不必說“城頭變幻大王旗”的朝代更換,即便是同一王朝,帝後之爭也不絕於史。有陰盛陽衰、龍在下鳳在上的呂後、武則天、慈禧太後,也有屢見不鮮扶不起來的阿鬥的傀儡兒皇帝。你聖君在上,可以朝令夕改;我愚臣在下,為啥不能朝秦暮楚?屁股決定腦袋。為了坐穩屁股下的太師椅,腦袋隻能變成風向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