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記》選
X月X日拉薩
八月的拉薩空氣濕潤,層層晚雲也泛著青黛色。晚飯後在羅布林卡通向區政府的大馬路上漫步,匆匆掠過的是異鄉陌生的目光,濕潤的晚風中飄來大昭寺那裏燃燒著的怕枝的香味,許多往事的疊影在頭腦裏交織,一年又一年,我邁著同樣的步子,走過山道村寨市鎮,在我這樣的跌涉中,我所眷戀的青春也這樣匆匆而去。
我有時想,在西藏的這三年時間還是太短,付出的也還是太少,那西藏的一草一木,它的某個山穀,某個出現在那裏的人,在他的歲歲年年中總是不斷變化著的,而我的命運,我的生活之波,以及時代賦予我的稟賦,也處於這種流變之中,我與它們的相遇隻是一種因緣,在我的生命中是不可能重複的,我是多麼珍愛生命中的那些不可重複的因緣啊!
十二世紀波斯詩人阿塔爾的不朽之作《百鳥朝鳳》中有這樣的描述,說許多鳥兒曆盡千辛萬苦去朝覲鳥中之王——鳳凰,旅途上經曆了千辛萬苦,經過各種考驗後,到達目的地的隻剩下三十隻鳥了。這時他們才覺悟到原來並沒有什麼鳳凰,他們要尋求的鳥中之王,就是他們自己(波斯語中“鳳凰”一詞就是“三十隻鳥”的意思)。
偉大的藝術家借群鳥來隱喻人類的那種永恒不絕的追求,我有時想,我不也正是群鳥中的一隻麼?
X月X日拉薩
食物中毒後,身體一直很虛弱,今天在職工醫院打青毒素,走在醫院的走廊上,我突然預感到不幸將要發生,以後我什麼也不知道了。當我清醒過來,我不知身在何處,耳邊聽到了對話。
“不要緊了,不要緊了,他的眼睛動了一下。”
“嘴唇也紅起來了。”
“幸虧沒有砸壞頭。”
這時我感到有人在為我按脈,有人在卡人中,有人在我身上注射,氧氣插孔深入到我鼻子深處非常難受。有人為我往嘴裏灌液體,一邊輕輕地擦我的嘴角。這時我巳經完全清醒,受到這樣的照料撫慰讓我感到舒服。我竭力回憶當初倒下時的感覺,但沒有一點記憶,也沒有痛苦的感覺,我想,如果死亡也是這樣飄飄然地突然其來,倒是十分讓人欣慰的事。
病後,情緒變得脆弱,頭腦中常常出現寒風中禿鷹的意象。就要離開這塊生活了三年之久的地方,這些年我究竟得到了哪些可以自慰的收獲呢?
“我向你走來,帶著一路風塵,我向你走來,捧著一顆真心。”
這盒磁帶一直放在吉普車上,陪我度過了這三年的旅途,此刻,我又聽到它,那些日子裏的漫漫風沙、缺氧的感覺、帳蓬中牛糞爐與寺廟中的酥油味,以及那些麵容、那些歌舞都一齊湧上心頭,它是這樣的溫暖人心,因為,我曾經為之付出了,藝術中如果沒有這份情感與付出,一切都會是黯然失色的。在西藏,我見到過許多漢族的學者、藝術家,盡管他們的名氣不大,歲月給予他們的成功也很有限,我把它看得很重,在艱苦生活中熬成的藝術自有一種令人尊敬的東西在。與他們相比,我的這點付出實在算不了什麼,但也許,這是一個開始,但願有一種持久的力量會支持我,永遠為某個信念去奉獻,去獲得生命真正的輝煌。
入秋,珠錯湖一帶雨水愈來愈少,從喀曲大神山返回白島寺後,雨季已漸漸銷聲匿跡。湖裏吹來的風中,也開始帶有一種令人發怵的寒意,陣陣小風成日在寺廟潔淨的廡廊間穿梭,陽光變得蒼白無力,冷冷地照在僧舍的窗戶上,活佛已足不出戶,成天在僧房裏燃著香火。住在寺廟,大有深秋寂寂之感,天地間的一切也開始變黃、變灰,漠漠層雲、終日心事重重地壓在遠方的山梁上,鷹在天空中嘎嘎叫著,有時太陽偶而從雲層中露出來,照在寺廟後麵山坡的岩石上,發出慘白的微光。勝利幢的銅皮與四角風鈴單調的丁當聲在風中顫動。小嗽嘛仍穿著夏天的單衣,凍得瑟瑟發抖地穿來穿去幹些雜活。陰沉的天空像一襲舊紙,凝固而蒼白。
山坡上的廢墟蒼蒼涼涼,使人想起過去許多這樣沉悶的歲月,心中徒然產生空空蕩蕩的感覺,寺廟生活就是這樣一天天周而複始,沒有希望,沒有歡娛,生活中一種重複冗長的東西像這陰沉的空氣一樣圍繞著我。
從僧舍的格子窗可以望見下麵小平原上村人的活動,田間常有人逆風而行,手按著帽子或裙袍的下擺,遠方的山坡上放牧著羊群,它們在開始泛黃的草原上遊動時,看起來好像是被風吹得飄來晃去。
我時常想起那個少女,丹珍,我的懷中,一直藏著她送給我的哈達,在我最後離開白島寺的前夕,我又一次來到了她的草原。那是一個午後,日頭明晃晃的,有點暖意,天上雲在飄,山頂上有些殘雪。接近茶桑的時候,牧草變得枯黃,天空灰蒙蒙的,裸露的山巒色彩渾濁,慘淡如睡,一派殘冬景象,這正與我疲憊的心境相仿佛。已經看到丹珍家的帳篷與牧圈了,但沒有人,隻有帳篷前四五隻羊羔被繩子拴在一起在風中嗷嗷叫著,四下沒有人,都放牧去了,狗也趴在地上不叫,很久才看到一個手拿石頭打狗的老嫗,是丹珍的奶奶。她告訴我,丹珍已經走了。我問是不是去了拉薩,她說不知道。她顫顛地找出一封信,是丹珍給我的:“……你真的來……會看到信……我要去找我的歸宿……”我覺得這天地間一片死寂,沒有一點生命。
我牽著馬漫無目的地走著,天空是這樣的沉鬱,山坡是這樣的寂寥,遠方的村莊上又彌漫起日複一日的炊煙,河水淡泊而幽深,在轉彎的岩礁上發出回鳴。有一塊長著紅花綠草的丘崗,它傍著流水,沉浸在黃昏裏,當我一個人向著它茫然走去,我似乎又踏上了我夢幻一般的途徑,那是我們曾經走過的幸福的小徑。
歸途中,我來到一個老牧人的帳篷,在上次的望果節認得我,還記得。老人告訴我,她已經遠走,再也找不到她了,我喝著茶,靠在帳篷一角垂頭打噸,火膛裏燒著牛糞發出幹草的香味,老人跟我說著話,久而久之,我感到這說話聲穿過帳篷的木柱,破門而出,朝著遼遠的地方遠去……在一塊長滿芳草的山坡上,陽光照耀著糊蝶的翅膀,我獨自騎馬而行,風吹起我的衣襟,也吹起花絮像雪花一樣貼著草地飛舞,如同佛花盛開,遼闊的草海如浪起伏。我看到草叢中蹲著一個人,我看不清她的臉,但我知道那一定是她,我知道這些天來,她每天在這裏守望著我的到來。一陣風吹來,我將我的草帽隨風吹到她的腳下,這時她抬起頭來,我跳下馬,走過去,輕輕抬起她的下巴,我看見兩行淚珠從她的臉額上流淌下來…………說話聲又從遠處飄回,我定神,原來是做了一個夢。離開老人,已是黃昏,天又開始下雪,雪落在草原上融化了,落在山頭上便積成一片灰白。灰黑的雨雪迷漫草原,牧草有綠有黃,金黃色的牧草閃著光伸向灰色的遠方,它委婉、柔和的情致總是這樣地感動我。晚雲層層,草原的天空顯得很低很矮,天地之間變成了一條很狹窄的通道,隻有風、雲、飛鷹和我的馬在其間穿行。風暴欲來,我的薩噶揚起四蹄,四周沒有別的聲音,隻有我的馬的得得蹄聲,這中間,我看到一大群遠古吋代的牧人進行著祭典,響喊聲震起了野棲的禿鷲和野兔。……以後這一切都隨風而逝,連傳說都不曾留下。接下來,沉寂的歲月與征戰廝殺血洗的歲月相交替,長夜跏趺在無限上,日月星辰總是以固定的軌跡從同一山峰顯現,一個個生命從這裏找到了的歸宿……我騎馬翻過一個山坡回望,老人的剪影還久久立在帳篷旁。當我再次踏上山梁,一支古歌的旋律又從心頭湧起:
在廣袤無垠的牧場上,
滾動著數不清的山綿羊,
我心中的白羊啊,
你究竟流落在什麼地方……
我遠望草原的盡頭,沉雲中透著入暮時分天際的青色,山的彼側已有隱隱的雷聲轟鳴,晚風乍起,給我寒意,但剛剛消逝的夢境煨暖了我的心田,懷著對於人生的感懷,我又揚鞭催馬,踏上了黃昏的沉雲下淒迷發白的旅途。
《日記》選
X月X日宣昌三鬥坪
我居住在長江邊上一個小鎮的客找裏,整理我的旅行劄記《西藏遊蹤》。連日陰雨,江水一天天上漲,躺在床上便可看到大船的桅杆從窗口掠過。午後,我在慵倦中往窗外一督,正看到一艘載滿旅客的輪船無聲地從江心掠過,我依稀記得,許多年前,我曾坐過這艘輪船,這讓我想起一段久巳忘懷的時光。我想,如果我沒有看見它,它依然無聲地這樣掠過,這個意象牢牢地縈繞著我,它讓我想起自己經曆過的無數次旅行,以及那些記憶中業已模糊的許多旅店……我一直在想,是什麼讓我久久地懷戀西藏,我的身體回來了,但我的靈魂卻依舊在那個地方漫無目標地漫遊,那塊高高托起的土地,是這樣令我神縈夢繞。有時,一股涼風從樓道口吹來,我會恍然感到置身於白島寺的高處,我牽著馬,迎著漠風,艱難地行進在通往喀曲神山的山穀中……這平實而具體的生活在我恍如夢中,我心中卻回想著驟馬道上發黑、陰濕的岩石,嗜雜的街聲幻化成山穀中的風聲和遠處某個帳蓬中傳來的牧羊犬的叫聲。看到有誰在黑暗的房間裏摸索著擦劃一根火柴,或者看到香煙在空氣中刺剌地燃燒,一段遙遠的往事就會浮起,現實生活的一切,就這樣退去,隻留下被煙熏得蒼老的天空、死一樣寂靜的時光、濃烈嗆人的膻味和赤條條顯示著生存本原的我。漸漸的,我發現,過去的回憶已成了我現在生活中最真實的部分,相形之下,現實中正在發生的事反而顯得不真實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