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堂裏傳來誦經之聲忽高忽低,我又回到了我的童年時代,在遙遠的浙東海邊,聽著一浪高過一浪的海濤聲……
從寺廟到修行洞,要攀緣懸崖峭壁,有些無法通行的險處,喇嘛用些樹杆作懸橋,雙腳踩在發滑的原木上,手扶著壁岩過去時,橋下是彌漫的霧氣,深不可測。由於陰雨,有些原木已腐朽,有的樹皮上長著青笞和菌。這裏除了修行的喇嘛,罕無人跡。向導嗽嘛說,前不久兩個不丹人在山裏采草藥,從這裏掉了下去。當初大德們選擇這樣一個絕境,是有意遠離人跡,並讓人曆盡艱辛,以淨盡心中的宿孽。
左邊的山峰上,凝積著敗絮一般的殘雲,蒼老如不斷剝落的古銅色山體。岩石叢中,長著茂密的灌木、薊、蕁麻等高原植物,有鳥雀低低從草尖上掠過,寧靜中可聽見鳥兒振翅的聲音。被山洪衝刷的亂石嶙峋的溝塾中,時而有累累的白骨,有雨季從山坡上遠古的石棺中衝下來的遺骸和一些自然老死的野馬的殘骸。山頂上許多大大小小的罅穴,正是曆代高僧們的修行洞。他們遠離塵器,在這礦山野嶺中冥想,他們都是一些被另一種圖景所感動的人,因此,他們追求、奉行著另一種人生的格局。
我獨自坐在一個修行洞裏,期待獲得與那些大師神秘的精神交流。山風中時而夾雜著一陣陣濃烈的芳香,鳥兒們從洞前掠過,飛向壁上的巢穴,洞口前的灌木、蕁麻像在嬉笑彎腰,在洞頂的滲水處,有一線發墨綠色的笞蘚,有兩朵色彩相同的紫雲英。這是一個寂靜而多彩的世界,一年四季,陰晴雨晦,親眼看著一株小草從萌芽、生成、茂盛到枯黃、親曆黃昏時光的色彩斕爛和陰晦時風的嗚咽,將會產生多麼豐富的聯想。我感到,在真正的大自然裏,許多無聲的東西其實有著聲響,無生命的東西充滿了生機,沒有家園,沒有人聲,沒有愛情,然而,卻還有別一種給生存以喜悅的東西。生命短暫,人生的機遇也很有限,能夠接觸到一種生活,也是一種因緣,一種幸福。
“世間眾生如仆役,熙來攘往紅塵中。”
這是米拉日巴的詩。也是這位米拉日巴,在山洞修行年久,赤身露體,僅以蕁麻充饑,及至連毛發、皮膚都變成了綠色。
盡管苦行是漫長而艱辛的,但時間對他們來說,在永恒麵前,便有了與塵世不同的含義。米拉的道歌認為,人的這顆心並不是實有,認為人世間所有不如意的事,皆是修道的助緣。在外人看來,米拉似乎是十分的辛苦,但在米拉自己則生活得樂觀而灑脫,安住在“大樂三摩地”中,唱出了大量“六樂”的道情歌曲。
“在這廣大世界的北方
我夢見積雪滿雪山
雪山高聳上抵天
雪山頂上日月旋
光明遍滿虛空間
山根把大地都鋪滿
四方流水如懸泉
眾生飲水滿心願”
——米拉日巴
活佛告訴我,苯教僧人和紅教、噶舉派嗽嘛皆重修行,修煉時,兩眼時常望著天,為的是靜聽空中的天籟之聲,天地間任何風吹草動,都是神佛宣示的密咒。長期的修煉,修就了敏銳的知覺,從而體驗到常人無法體驗到的各種境界。所謂禪定之學,就是通過心緒寧靜專注,從而達到深入的思慮,這種修習方法,被認為具有神奇的力量。從很久遠的年代開始直至現在,這樣的苦行者一直沒有中斷過。
活佛今天要去相會的,正是一個長年在此修行的苯教僧人,卓貢老人。一路上,向導嗽嘛向我介紹了卓貢老人的一些情況。老人是藏北當雄人,今年七十二歲,他三十多歲時來到這個地方修行,一直沒有離開過。起先他有幾十隻羊叫親戚放著,定期給他送些糌巴,有些年他自己在收割青稞季節下山化緣,長年以冷水拌糌巴為生。這些年多次請他到寺廟裏安居,但他對寺廟也早已厭離,始終不肯去,現在身體有些不好,神經也有點錯亂。
在山坡另一側的陡壁上,有許多洞窟,多數已坍毀,有些在牆上尚有一些壁畫的痕跡。有一個規模很大的洞窟,洞口前築有石牆,牆麵上繪以壁畫,這牆是五世達賴時期所修築,這就是著名的“夾浦堅”修行洞。
卓貢老人,一個衣不蔽體,形似乞丐的老人此刻在洞中跏趺而坐,依然念著經。
當活佛進去時,老人說:“你一路來,沒有感到疲勞麼?”
活佛:“過河時,差一點被水衝走了,後來馬足登上一石頂才得渡過。”
老人笑逐顏開:“那是我在那裏。你們見過的那個白鳥和白衣人,就是我。”
活佛合掌再拜。“昨天,我在山坡上熬茶,當茶葉下沉茶水未開時,我得到你猛利的祈願,油然感動而生敬意,一直思維迅速與你相見。”
這時一個自然融洞,深約二十米,打著火把前行,黑暗中,滿壁的石塊被形象成狼、虎、獅、龍、魚、蝌蚪等各種動物,苯教崇尚這些精靈,我想,也許遠在佛教以前,這一神跡已經存在,它的曆史非常久遠。史籍記載,蓮花生大師曾在此修行七年七月零七日,相傳他在此修行時,有龍王派出各種魔來破壞,均被大師降服,而成為他的護法神,現今,岩石上還留有明顯的手、腳印跡。後來,苯教又一次戰勝佛教,蓮花生大師將有名的集、幻、心三部密乘典籍藏於這個洞中,到了後宏期初,掘藏大師古汝卻旺在此取出這些伏藏,成為寧瑪派佛教紹承宏廣的火種。這些著名的曆史事件,幾乎都發生在這個洞穴中。
卓貢老人沿步不停地向我們介紹岩壁上的精靈,孔雀、鴨、岡底斯山、仙女的舌頭、湖上的哈達……每一個平淡的形象經他一指出,都瞬間變得生動起來。我想,幾十年來,他一直鍾情於此,在無數幽暗的夜晚,他眯著眼睛與這些小精靈們交談,這裏,投入了他的生命與心靈。
離開山洞時,我發現老人麵容紫黑,雙鬢有些灰白,臉上的肌肉已收縮,說話時,已十分結巴,頭上冒出汗水,像是有病。向導嗽嘛說,老人看來活不了很久了。老人又開始念經,聲音很大,音調變得流暢而抑揚自如,走了很遠還聽到隨風傳來的聲音,好像在這寂靜的山穀中,有人在辯經。離開洞窟數十米遠處,活佛轉身,俯在地上一拜再拜。我從遠處看幽暗的洞窟,老人作跏趺座,頭發和臉都是雪白的,我忽然想到辛饒、雍仲等史籍上提到的苯教宗師來。
《大圓滿黑羊瓊槳》這部文獻手抄本的最後說:
“廢除笨教以後,國王和大臣們過得悠閑自得,正在跳。唱歌的時候,一個可怕的白農人在空中出現,說,國王嗬,你的生命和你大臣們的生命就要完蛋了!說完他就不見了。一個邪念進入了那個招惹笨教厭惡的國王的心裏。他給羅阿木帶去口信:我已驅逐了僧侶,因為他們的權力跟我的一樣大。但是現在我沒有可以交戰的敵手了,因此你必須準備成為我的對手。羅阿木回答說:你是一位偉大崇高的國王。我是十二個小部落的族長,我怎能同意在國王與臣民之間進行一場戰爭呢?我不配作你的對手。但國王又發布命令:你必須把你的軍隊帶來,否則我將把你的軍隊和民全部消滅。這時羅阿木極其不安。晚上,他作了個夢,在夢中,一位白衣的苯教保護神對他說:“羅阿木,你不要害怕,至於國王,由於苯教報因的結果,他的心已被瑪魔攪亂了,如果你準備好一些東西使他與他的神隔開,你就能打敗他。你去對國王說,雖然我不配做你的對手,但為了使你高興我願秦陪,把格鬥當作一聲遊戲吧,還用音樂伴奏。那麼請在下個月月圓的時候來吧,你要騎著你的禦馬彭木瑪,馬鞍上掛一隻死猴子和一隻死描,你的額前要佩戴一麵銀鏡。在你的頭頂上揮舞你的劍。你要帶一百頭紅色的母牛和公牛來。牛背上馱著裝滿灰沙的袋子,每個袋子裏要有一個象妖腳一樣的矛頭。如果不把這些東西準備好,就會得罪這一地區的神和鬼,對您就有危險。國王聽後非常高興,說願按這些要求去做。到了那天夜裏,羅阿木為國王舉行了歡迎儀式,樂聲大作,紅色母牛和公牛都跑散了,它們所馱的灰沙袋全被矛頭刺破。一陣大風吹起滿天灰塵,持續了很長時間。這時,國王本來可以用來登天的天梯的繩索被砍斷了,因為他舉劍在頭上揮舞。他的兩位保護神這時也離開了他,因為他帶著一隻死猴與死貓。在這陣塵暴中,隻看見他前額的那麵鏡子閃閃發光,於是羅阿木首先瞄準朝它射了一箭,然後扭他的脖子殺死了他。很久以後,人們在雅壟的章木章言修建了一個墳基,這是第一個國王的暮,至令仍在,這就解釋了‘一個墳墓已在現象世界大地上建立起來了’這句格言的意義。”
晚上我睡得很沉,寺廟也沉睡在山岩下。清晨,朦朧中,嗽嘛幾次推門進來送茶,見我沉睡不醒,又輕輕退去。再醒時,天已天亮,太陽又隱進了雲層裏。陰天,經堂裏空空蕩蕩的白光,佛龕那一角酥油燈的火苗依舊跳動,倒顯得幽暗。我躺在床上久久不動,一切這樣的靜,偶而可分辨出五鈷鈴在空氣中波動的聲音。門外經年的經幡,字跡被風雨褪了色,也不動。我覺得時間像水、像空氣一樣充溢在這古寺經堂的梁柱間,而經堂、我、這經年的經幡則靜默地飄浮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