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喀曲道上(下)(3 / 3)

就這樣,我靜靜地躺著,不斷地讓關於西藏的回憶從我的腦海中泛起、掠過,如同窗外大船過後留下的江水,潮起潮落,我思想的航船也就這樣顛躲著,艱難地行進在時間的甬道裏。

×月×日宜昌三鬥坪

夜深了,我推開客棧的窗門,傾聽如潮的江聲。黑夜裏的長江如同一條黑色巨龍,江岸與天空都在一片漆黑的夜色中,隻有一些遠方停泊的小船與航標燈泛著微微江水的反光。激蕩的濤聲,一浪接著一浪,黑暗中不知來自何方,但我想,這沉著有力的聲音一定不是浪拍岸的聲音,而是來自深深的江底。推開窗戶,我讓雨打在我的臉上,我定神,它的確打在我臉上,這讓我感到親切,因為隻有在這時,我似乎又感受到這個遙遠山村那令人傷感的氣息。

我想起那個淩晨,我與她一起經過一條溪流的索橋,橋上輔設著的木板已經發黑,我與她走在上麵,整個橋身一晃一晃,溪水在深深的腳下轟鳴著流過。現在,我麵對江水,想起她曾經寫給我的一句話:“感謝你給了我這些日子的幸福,這幸福我將一生記起。”我現在正在細細體味那“一生”這個詞的含義。

×月×日宜昌三鬥枰

傍晚時,起風了,被太陽烤曬了一天的熱風從江上吹來,船老大說,要下雨了。這個傍晚,我看到了這個山村永遠灰蒙蒙的天幕上有一道黃銅一般輝煌的晚霞,它一動不動凝固在那裏,它的上麵與下麵,都是灰蒙蒙的,在它的照耀下,這個山村習以為常的道路、房屋、山丘、林木都忽然以一種新的姿態映入了我的眼簾。我坐在船上禁不住一次又一次回望這道晚霞,直至漸漸黯淡。我想,它就是這樣突然降臨在我日複一日的單調的勞作中的。因為有了這道平日裏罕見的晚霞,一種對於平凡、樸素生活的莊嚴之情充溢了我的內心。

那些回憶中的西藏歲月,猶如我生命中黃銅般的輝煌,現在它也漸漸開始褪色,隱入過去之中,我想我也該跟它們道別。

山村又籠罩在日複一日的空濛之中,那麼,就讓我的船兒,駛向遠方。

午後,寺門緊閉,寧靜中隻有麻雀在圍牆內外跳來跳去。大殿沒人,推門進去,吱的一聲倒把自己嚇了一跳,殿內有黑魆魆的轉經回廊,經幔後陰影處是供奉蓮花生像的神龕。雙腳踏在軟塌塌陰涼而空虛的神像前,心裏有點發虛。天井的光照在好幾根紅柱上,在木柱上端發出厚重的紅光,光也映著木雕柱頭上的彩繪,這些彩繪已經斑駁,這時像一雙晦黯的眼睛望著行將離去的我。醉油燈火苗凝固不動,偶而啪啪地跳動,淨水碗泛著點點反光。活佛法座上放著袈裟,似乎有一個人沉沉地坐在冥冥中。我在自己坐的墊子上坐下。聽嗚嗚寒風在高空呼嘯和湖水拍打礁岩的聲音。我一個人靜坐了一會,權且作為與它告別。

湖風很猛,湖麵上卷起雪白的浪花,我沿著走廊的石階走向活佛的僧房,幾處圍棚被風刮坍,活佛樓窗台上的那盆花依舊。穿過廊廡時,聽到五鈷鈴聲在空氣中波動。

活佛的門虛掩著,室內很暗,我進去時,活佛正患病,但床頭仍擺著攤開的經書。我進去後,活佛盤腿坐起,上麵蓋一條後子,紅漆的案幾上點著酥油燈,一角佛衾上的銅佛像在幽暗中閃光。活佛書架上,有藏文五部大論:法稱《量釋論》、彌勒《現觀莊嚴論》、月稱《入中論》、功德光《戒律本論》、世親《俱舍論》。活佛的麵容很慈祥。

這是最後一次與活佛交談了,他談得很坦誠,他本可以不說得這樣坦誠,這很感動我。

問:喇嘛一輩子苦行,除了為了來世,對今世有什麼要求?

答:隻為來世,因為今世的一切已定,如果為了今世,去經商等,生活一定會好一點,但對來世一點用都沒有。

問:嗽嘛生活清苦,除了為了來世,在今生中覺得最幸福的是什麼?

答:經書上說是幫助別人為最幸福,但現在一般喇嘛,還是覺得吃得好一點,穿得好一點為最幸福。

問:人人都有痛苦,對於喇嘛,最大痛苦是什麼?

答:經書上說,最痛苦的是一輩子沒有為別人做什麼,但一般人,也包括我,最大痛苦也時常與常人一樣的,有物質方麵的,有時也有七情六欲方麵的。

問:您,作為活佛,在常人眼中是具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神性,您自己怎樣看昵?

答:我出生在茶桑草原一個普通牧民家裏,父親篤信佛教,家裏很早就保存一些佛像、唐卡。據說,我的前世圓寂那天,正好我出世,前一天夜裏,我母親夢見這座金碧輝煌的白島寺,村裏的人說,我出生那天,他們在放牧時看到了彩虹,還聽到了仙樂。我六歲時,有一天我正在玩耍,幾個喇嘛騎著馬到我家裏,我一看就感到親切,他們拿出我的前世用過的東西,看我能否把它認出來。我好像都認出來了,大家毫不懷疑我就是我前世的轉世靈童,久而久之,我自己也常產生這樣的幻覺。不過,到現在我明白,我其實是一個極普通的平凡人,我的身體與別人沒有兩樣,你看,我也會生病,也在衰老。從小時開始,我的行動受到很多限製,但我受到很好的教育,能夠平平靜靜地閱讀先輩大德的著作,獲得善惡苦樂的正見,信徒把我當作佛在人間的化身,所以應該知道自己的責任,我們這個民族還很落後,很不開化,我要為教化盡自己綿力。

問:釋迦牟尼提倡“無”的境界,是否是喇嘛向往的目標。

答:人體就像一麵光潔的鏡子,身體上的疾病和後天的熏染積習,使鏡子蒙上許多灰塵,通過修煉,可以恢複鏡子的光潔。太陽的光明是大家熟知的,但它照不到物體的內部,也照不到夜晚。而佛的智慧是不分表裏的,不分晝夜的,是照遍一切的大光明。這一切,都要經過修煉才能獲得。這樣的嗽嘛古代很多,現在已經很少了,但也還是有,喀曲神山的卓貢老人,長期修習悟境、風脈、拙火等甘露,出現過冬天熱氣融化冰塊,草原盛開鮮花等奇異征象。他不收百姓的財物,一年四季隻穿一件百衲衣在山洞修行,他追蹤先賢作風,連放了油脂而熬的粥都不食用,他是掌握修法根本的人。現在這樣的修行者真是寥若晨星。

問:您對卓貢老人這樣尊敬,但他在學問上不能與您相比。

答:學問與實修實在為兩回事,隻有學問而無實修,實在是一場空啊。我已經得到空行母猛利的祈願,但終因俗務一次次推遲行程,我準備到喀曲神山的山洞裏度過餘生。

問:我就要離開寺廟,不知道今生還能否與活佛相見,但即使見不到您,我心裏會永遠記得,記得我這段難忘的生活。

答:我現在已經是日落暮境,你是在我生命的邊緣來到我這裏,也是一段因緣。在我感覺中,你好像是我上半生一位弟子死後轉生來的。你離開了這裏,願你的思想經常化作青藍色的杜鴉,飛到這裏。

活佛這時給我一個用哈達包裹的護身符,並從靈塔內取出一尊沾滿塵土的陶製小佛像遞給我,說那尊密宗佛像正是我的本尊神。並授記說:你往日出的東方去,將會成為具有大福德的人,隻要你一心做自利利他的事業,永遠會有快樂的日子相伴。我祝你吉祥如意,一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