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序已到了仲夏,通入喀曲大神山的雅拉香波雪山口應是冰雪融化,我又該上路了。二十多年前,活佛曾在那裏的山洞中修行了五年,以後每年都要在這個季節朝山。
從白島寺到喀曲神山,途中要經過幾座大山,沿山穀過一條大河,途中有桑嘎古朵等多處聖跡。活佛與我等一行四人,騎馬而行,另有一匹馬馱著兩皮袋的用物啟程。
漸上山,天空陰霾,上了山頂開始落雪,四周黑色山頂連接著如蘑菇一般的烏雲,雲山之間有一線光亮,馬上坡後開始揚蹄,不斷朝光亮處奔去。朱拉山尚有積雪,雲如亂發,寒風呼嘯刺骨。湖一帶雨霧迷濛,看上去像一條白色絲帶,太陽刺破殘雲照亮了湖的一角,氣象萬千。瑪尼堆上,傾聽經幡之聲如鼓杵。我們都高喊著“機機嗦嗦”(咒語)經過了山口。一匹一直跟著我們的黑狗在白雪地上跑得十分醒目。
海拔繼續上升,這一帶的山嶺如經曆風雨的洗刷,顯得一片灰黃,懶洋洋地躺在午後的陽光下,發著慘白的反光,沒有人煙、動物、飛鳥,甚至枯草等能夠標誌時間的東西,隻有朝聖者在山道旁壘成的石堆,一連幾個小時在這樣的山道上馬行,一切都室息在這一片凝固中。
接近黃昏時,我們來到朱拉山的彼側,那裏有一座寺廟,稱為朱拉寺,是白島寺的子寺,正是我們留宿的地方。
古老的經幡遙遙相望,不久聽到跑在前麵的黑狗回頭歡叫,又看到有人探出頭來張望。古老的廢墟上,在灰雲層積的背景裏,有幾隻鷹在其間平緩地滑行。突然,鉛塊一樣沉重的雲縫中灑下一片陽光,正照在金色的經幢與格子窗玻璃中,很快又黯淡下來,寺廟背景的遙遠天邊,有雪山赫然顯現在灰色的天幕下,雪花在山穀之間彌漫飛揚,它模糊了山戀,同時也模糊了我的雙眼,那時我毫不懷疑地把這赫然的雪山看成是有生命的,並強烈地感動著自己。下馬時,光線很好,逆光中,寺廟牆頭的經幡,紅色的卐字,石砌牧圍,山坡上的塔和嗽嘛的剪影……使人仿佛進入夢幻中一般。
兩個老嘛嘛從寺廟中出來迎接,巳經是很老了,一張皺縮老邁的臉,牙齒也全掉了。在不時的寒喧中,我的情緒仍沉浸在被陽光照亮的經幢與突然被雪花揚起的雪山的意象裏。
天空陰晦,雪光映著僧舍狹小的窗戶,灰牆上繪著八寶的圖案、六字真言。有時,天井的光照到紅桌上,一派燦爛,在黑暗中映著喇嘛的眼睛,在我坐著的長時間裏,天光漸漸移動,照亮了袈裟的褶折和念珠。風從天窗中灌進來,從光柱中,可看到風裏夾雜的灰砂。
僧人的目光注視著光柱,日日夜夜,不安的靈魂輾轉著關於宇宙輪回和世界本原問題的思索。
“從小窗洞透過來的太陽光光線中所看到的塵埃微粒是由部分組成的,因為它是一種肉眼可見的實體,如同一個陶罐一樣……”
由於太疲勞的原因,我坐在小經堂裏打起了瞌睡,醒來時,黃昏的陽光恍恍惚惚照在紅漆的木柱與壁畫上,縷縷夕陽與酥油燈光相輝映,使壁畫上神像的麵容若隱若現。這時喇嘛做好了新鮮的酥油茶與土巴,沒有筷子,我用隨身帶的藏刀,喇嘛用手或從地上拾一羊肋骨當筷子,我饑渴難忍,一口氣吃了很多後,神誌變得清晰。
後山巔上連綿的牆堞、頹敗的殘垣、高揚的經幡誘發我登臨的欲望。當太陽接近山巔時,半個山體和城堞被夕陽照得一片通紅,青年的喇嘛灌足一壺水,我換了回力鞋出發。山很陡,坡上除幾處枯樹叢外,滿目都是裸露風化的岩石,沒有路,爬了近一個小時才到巨大的牆堞下。
循著牆根的路,越來越陸峭,腳下就是流水衝刷的幽深的峽穀,深不見底,路也無法再走,原路返回吧,剛才冒險過來的路已經使人膽栗。喇嘛說,那一端有路,說著就手抓住岩石一步步挪過去。喇嘛爬過很多山,身體很健壯,我也裝得很平靜地往前挪。喇嘛說,這裏太深不行,探摸了很久,一躍過去了。我站定,全身發毛,探腳的地方幾乎陡成直線,筆直的牆上無處可抓,遲疑間,我發現自己的腳在發抖。這時在我腳下方的峽穀裏,出現一隻白鳥緩緩掠過,一刹那,我不知自己是怎樣跨過去了。
晚上,在幽暗的酥油燈下,老喇嘛從層層包裹的盒子裏,取出了鎮寺之寶,一塊發白的頭蓋骨,這就是在史籍上屢屢提到、在這一帶山岩石刻中經常出現的嗽嘛雲丹嘉措的舍利,它原來一直存放在寺廟靈塔中,文革中被紅衛兵砸爛,信徒在黑夜裏尋到了它,一直珍藏至今。
頭蓋骨上有一針眼大的的小孔,據說是靈魂升天的地方,骨麵上呈現凸起的女人體圖案,這是空行母的自然顯現。活佛雙手捧起這塊舍利一次次加額頂禮,兩串淚珠從活佛的眼中流了下來。
夜晚,在酥油燈下,我讀白島寺的手抄本《大圓滿黑羊瓊漿》一書,書中記述了這一地區最古老的宗教——苯教的曆史。
“雍仲,征服者之子,是導師辛饒的第八個兒子,他居住在喜瑪拉雅地方,後裔象一串水晶念珠一樣,直到我(見魯雜那),我現在不遺餘力地翻譯永恒偉大的笨教,然後把它托付給國王。雍仲曾經騎著青龍,以堅果念珠為鞭子,從岡底斯山雲遊到喜瑪拉雅山頂,聶赤讚普王曾向他禮拜,後來他將自己變成海螺與兀鷹,飛到朱拉山的地方,在空中不斷盤旋。有一個老人說它們是金翅鳥,那鳥走後,人們在它停息過的地方發現二個蛋,一個白色,一個黑色,從每個蛋中出現了一個悛美的男孩,這就是偉大的瑪和美烏。
後來瑪和美烏用一百二十三隻禽鳥,其中有兀鷹和鶴,馱載著苯教經典,從象雄飛到這裏,許多人達到了真如。
那時候,西藏王國是笨教的地方,國王是偉大的,僧倍是高貴的,法律是嚴格的,臣民是歡樂的。僧侶是國王所尊敬的,國王賜給他們三種殊榮,以標誌他們高貴的身份,在身體方麵,他們可以不將頭發剃光,頭上戴白色絲頭巾,上麵插一根烏即兀虞的羽毛,腳穿一雙絲鞋帶,在說話方麵他們有權隨時在國王麵前說話,至於心情方麵,他們征收的稅與國王相同。”
洛紮,意為“南壁”,峭壁之間為洛紮河,因受著喜瑪拉雅山南麓的暖流,雨季時雨水充沛,孕育了這條大河,河水切開了高原的山穀,注入印度洋中。
緣河而行,河穀裏晨光煦微,河麵上一片金光。不久,河流折道,峽穀便進入陰影中。喇嘛說,河穀裏每天隻有一兩個小時的光照。這是一條自古以來溝通南亞與西藏之間的騾馬商道,岩壁上留著河流切割的痕跡,峽穀裏山風清涼,騾馬道上闃無人聲。馬在狹隘的山道上顛簸而行,黑漆漆的潮濕的岩縫下,時而有一簇簇白花,在晨光風中風姿綽約,如向我展示純潔而粲然的微笑,讓我想起一張少女的臉來。想到這些,心頭又一次被一種熱情的渴求漫過,像一隻無形的手把我的心撫弄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