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東山頂上,
升起了峻潔的月亮,
心愛的姑娘的容顏,
時時浮現在我心上”。
這是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的情歌,表達了深居在布達拉宮上,受宗教戒律約束著的詩人對於自由愛情的渴望。
河水時而洶湧激蕩,時而溫存委婉,如同一闕音樂的旋律,不斷地勾起我對於溫馨、平實生活的回憶和向往,我讓我的馬合上流水的節奏,讓思緒把我帶到我所向往的生命中最美好的地方。
不遠山岩的陰影處,款款飄落的水瀑,如長者衣袍上的飄帶,山花時開時落,似乎象征著歲歲年年逝去的人世滄桑。中午,陽光照進峽穀,照亮了山岩上赫然可見的“卐”與六字真言。河流所經過的這一帶,是噶舉派祖師瑪爾巴尊者誕生的地方,歡喜金剛之主瑪爾巴卻傑洛珠,三次去聖地求法,拜於班欽那若巴、迷執巴等印度眾多班智達成就者足下,圓滿修習密宗四續部及講聽修習四受命之教誡精華,修道境界漸高。其弟子有貢塘米拉日巴等所謂的“四大柱”。由此分出寺廟極多,成為噶舉派教法之源頭。這一帶留下了瑪爾巴與他著名的弟子米拉日巴尊者的許多神跡。
八百年前,就在這條騾馬道上,走著一個青年,山穀中雲山茫茫,前方便是他追尋的目的地。至今,卓窩壟瑪爾巴上師居住的房屋廢墟仍在,山水風景也沒有多大改變,一棟石屋、一棵樹、一片草坡,八百年前,有一個長者時常出沒在草坡上,手執黃卷,與風雲吟唱際會。雨季的厚厚的灰雲常常長時間地遮擋著陽光,夕陽也很少照到那裏,然而,由於他的存在,給這一方山水風煙都蒙上了靈性,它神奇的光芒,照耀著日後無數朝聖者的旅途。
我騎在馬上,目光時而注視著風煙迷蒙的山巒遠方,時而落在那一本《大圓滿黑羊瓊漿》手抄本的字裏行間。
“就一般的成就而言,他顯示了許多神奇的超自然力:他能象鳥一般地飛到天空,能坐在水麵上,能把自己變成一條龍或一隻鷹在天空中雲遊四方。他能從石洞裏抽出一條彩虹,用它來捆綁野人和惡魔。有一次,他將帽子投向空中,變成了一隻鷹,追逐教義的敵人,他把鞋變成了一匹妒,通過死亡解脫了一個惡魔。他活了二百七十七年以後,騎上一條青龍在空中消失了。
他的弟子瑪賀爾在岡底斯山上靜修了十二年,仍沒有足夠的信心,於是回到他那裏,獻上十兩金子,說,我雖然實踐多年,但還沒有信心,求進一步教我。他說,我不需要你的金子,他對弟子做了指導,他又靜坐了六年之後,達到了真如。
簡而言之,沒有必要吹喊苯教如何奧妙,因為這是明明白白的事,連許多別人也承認,隻是我怕繁冗,不然還會有更詳細的記述。
後來,墮落的時代來到了,生命的年限縮短,眾生的德性減少了,國王的德行也已耗盡。這時教法也就麵臨著毀滅。國王因為權力而感到驕傲,因此怒氣衝衝。僧侶因為有知識而感到驕傲,因此盛氣淩人,大臣因為有才智感到驕傲,因此心懷猜忌。這種力量如同火上加油,於是永恒的苯教被廢除了。誹謗中傷是這樣發生的,大臣李熱說,王嗬,如果僧侶們超越了你,他們就會奪取你的權力。大臣辛巴若特那說,王嗬,我求你下命驅逐僧侶。還有一個印度來的乞巧,在這個國度到處流浪,說,看來國王和僧侶們好象是完全平等的,不過,當他的兒子繼位後,僧侶就要把這個王位奪去了。於是國王召集所有的僧侶說,僧侶們聽著,我這個國家不並容我的權力與你們的權威,你們所有人必須離開西藏全境。隨後,僧侶們將苯教教文馱在野驢和野牛上,往象雄、江禾九眼、霍爾和草人本人等地而去,正象太陽、月亮、行星被太空中的風所推動,不斷升起和降落一樣,苯教雖然一時廢除了,但將來還會再次升起。這些四散的僧侶有些在雪山荒野,有的在湖中的島上或樹林裏,有的在北方曠野,實踐著取得甘露的儀式。”
太陽照著遠方山巒的風煙,也照著我手中泛黃紙頁上聖潔的文字,我想,我在讀的與眼前看的其實是同一種東西。所謂煙消雲散的,隻是曆史的浮光掠影,其真正的內涵卻淵遠流長。無論古代現在,構成曆史最基本的因素,如土地、草木、雷電、江河、星月、時歲以及人們的感情,卻從未改變。此刻,當我的目光從書頁上收回,越過山坡,看到這些沉雲,我就想,這不也正是曾經感動過我們古人的風景嗎?而我所渴望探求的曆史,此刻不就這樣靜靜地呈現在我的眼前嗎?
天黑以前,我們來到了桑嘎古朵寺,這是米拉日巴尊者在1077年至1084年間為上師瑪爾巴而修築的,到十六世紀,噶瑪噶舉派第五代活佛,著名的學者保沃·祖拉陳瓦再次對此擴建,而成為現在的規模。米拉尊者親手修築的九層碉樓依然屹立如初,我撫摸著這一塊塊磚石、土塊,不僅用手,而且用心。粗爍的岩塊,密密重疊、交錯,這每一塊都經過了尊者的手,這些凹凸不平的牆體,像神經一樣糾結的梁椽裏,沾著尊者的汗水、鮮血。為了消除尊者上半生的罪障,上師用了各種方法折磨他,數不清的岩塊組成的不光是這沉重的牆,更是一種皈依,一種執著。它用許多歲月的艱辛與血肉之軀修築而成。相傳到了修第九層時,尊者已全身受傷,肚子有兩個傷口大如窟窿,從中可看見五腑腸胃,但出於對上師的義無反顧的信念,他的血肉之軀已接近毀滅,也不曾動搖尊者堅毅的心。這是怎樣的一種召喚。
是夜,我們住在幽暗的僧房裏,一盞酥油燈在風中忽明忽暗。活佛跟兩個喇嘛正在說著米拉尊者的往事:
……一個黑夜裏,兩個強盜來到他修行的山洞,尋找根食或者什麼值錢的東西,米拉笑了,在我白天都找不到東西的地方,你們夜裏能找到嗎。
……他練就的縮骨術,可使自己鑽進一隻牛角裏,他修拙火定,能從肚臍發火。
我在瞌睡中,時遠時近地傳來活佛的話語,夾著喇嘛尖利的驚訝聲,時而將我從朦朧中驚醒。
不久,月光如水從窗欞天井上瀉下來,活佛注視神山的方向和衣而睡。在寂靜中,我聽到一種聲音,我微微笑了,那是我的河流在山穀中涓涓流淌的聲音,我想,此刻河岸兩側一片黃燦燦的青稞田和濺起的浪花,在月光下,一定是潔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