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丹珍的草原(1 / 3)

東邊的山巒上出現了一絲微光,我們朝牲畜圍欄的方向走去,在天空的背景下,已能看到我的馬隱隱綽綽的輪廓。草原有點潮濕,地表上已有一層乳白色的水霧與草尖上水珠的幽光。馬一動不動,嗅到人的氣味都機警地將耳朵縮緊。走近山羊群,臥在地上的山羊群唰唰地像退潮般地一浪接著一浪地站起來,在丹珍“唏嘁、唏嘁”的吆喝聲中,開始向草場方向移動。行進中個別的山羊想離開羊群的時候,丹珍的弟弟便向羊群的外側扔石頭,把它們攔住,並“嘿、嘿”地吆喝幾聲。

太陽升起來了,從山穀寬闊的雪原漾起彌漫的白霧猶如海洋波濤洶湧。不久,草坡上昨夜的冰雪融化,草原更加清新。由於早晨起得太早,當太陽把草地烤暖時,我就蜷縮在岩石上打盹。醒來,丹珍已生火準備了燒滾的酥油茶和糌巴,這時,山羊分成幾小群邊走邊吃,有的三五成群地臥在地上開始了反芻。

這是天氣溫和的六月的茶桑草原,牧草開始從去年的枯黃中探出頭來,草原看上去青黃雜糅,或青黃相間,廣袤的草甸草原因地勢的起伏而形成一個接一個的草盆,在草盆中間,偶而有遊牧人留下的季節居地,四周壘著土坯的舊帳篷,從縫隙中望,裏麵放著被褥、火膛、水壺或一口袋糌巴。羊圈外有些羊骨,或者夜間被狼吃掉的整頭羊的骨骼。沒有人煙,但並不荒涼,哈達一般的白雲,仿佛靜靜的含笑迎候著我的到來。我牽馬走在草原上,草原的四周不再為山巒遮擋,極目草原邊緣灰霧迷朦,層層白雲像浮雕一般掛在天幕上,雲團愈靠中天愈輪廓分明,而後,像波濤一樣漸次輔向天空邊緣。中天露出的青空中有月亮的淡影,而太陽不斷輪流著被雲朵遮住,給草原投下千姿百態的雲的圖案。

一隻黃鴨從草盆的一端從我頭頂掠過,看到我,又飛回來,在我頭上叫幾聲,又繼續飛向草盆的另一端去,丹珍告訴我,這是在與我們打招呼呢。

我們騎馬並行,天地一片清澄,山坡上的積雪尚未消融,踏雪而行,我的馬“薩噶(紅馬)”平穩而駿美,逆光中揚起紅彤彤的鬣毛,十分動人。草原上風雲漠漠,雪粒被風吹起,在空氣中有耀眼的銀光。靜寂中,馬蹄得得,青春的腳步踏破千年沉睡,鷹在草原上低飛,逆風吹翻了它的羽毛,也吹翻我的衣襟。

“我像一隻鷹,

在自由的草原上飛翔……”

地平線上,白雲堆成了小山,它的上方是遼闊的湛藍,這藍色中有一種眩目的美,激起我往日的聯想,在我的久久凝視中,幻化成大海的蔚藍,波濤洶湧起伏,這時,我的耳邊傳來了熟悉的音樂,那是十九世紀中期西班牙作曲家在古巴島旅行時寫下的《鴿子》……我聽到來自大海深處隱約的帶有鹹味的濤聲,日日夜夜,洶湧澎湃,天邊無垠,那飄動的白雲,或舒展,或邀遊,正如我在生活的波濤中航行。我情不自禁地合著馬蹄的節奏放歌。

“當我唱歌的時候,

我的情懷,

如花絮飄向四野。”

草地上遍地是蘑鞋,最好是黃蘑菇,肉質厚味鮮美,其次是白蘑菇,像雨花石般晶瑩,有一種叫煙泡蘑的,用腳一跺,“普”的一聲全是煙泡,還有一種傘菌,有毒。在一堆岩石中,丹珍小心地移開一塊石頭,草叢中有一窩小麻雀,有些正在破殼,丹珍撿了些蟲子放在這些張著的小嘴裏,嘴裏“唧唧”響著,又小心地把石頭放好,接著去搬動另一石堆。

躺在鼻息著牛糞的草原上,頭腦中閃過“懷抱”一類字眼,但又不是,草原與我之間,畢竟是隔膜的。但對於她卻不一樣。我想,如果一個人的歲月,她的童年、少年在這草原上拋灑,那麼草原給予她的,將會是一種何等血肉相連的情懷,她生命中刻骨銘心的感情,生命中豐饒與溫聲一定會與草原連在一起。

我生長在一個仙境般的樂園

不由常思念著我的故鄉

一想起那美麗的草原

我的心就會變作長了翅膀的飛鳥

我要回到我的家鄉

我思念著那泓香甜的清泉

我要回到那走馬放蹄的草原

我迷戀著那片豐美的牧草

當旭日照射在地平線上

那田野的丘陵像孔雀頂毛一樣美麗

周圍瓔珞般的樹木

顯示著無比迷人的生機

當晨光初露山頂的時候

朝霞裏走來十六歲的英俊少年

少年駕著騰空的駿馬

開始了又一天的放

在明日輝照的草原的夜晚

有一位佩戴“雪攏”的窈窕少女

她“咕咕”地唱著一曲婉轉的牧歌

讓母犛牛把奶汁輕鬆地擠進桶裏

……

這是本地詩人端智嘉的《草原情歌》,在這裏,我讀到了他以手指與皮膚摸到的空氣一樣的存在著的曆史與血緣。

草原上無限靜謐,一切宛如入睡。忽然覺得一陣涼意,抬頭,太陽不知何時已蒙上灰蒙蒙的雲翳,如月亮一般黯然無光。一朵烏雲正從黑教花紋山後麵緩緩湧起,嵌著金色的光邊,如同一巨大的魔爪壓下來。我們驚恐地跑向山腳下的羊群,一聲沉濁的雷聲在山穀回響,天地間頓時一片昏暗,雨霧中隱約看到遠處羊群紛紛奔逃的腿。閃電從草原的一端連到另一端,冰雹砸在草地上到處滾動。天空像要崩裂,我趴在草地上不敢抬頭,此刻我希望有神靈的存在,並祈求它保護我們。

雷電終於停止了,我抬起頭,雖雨絲意猶未盡,但太陽已經從灰雲中露出臉來,恢複了它的明媚,遠處的羊群又開始吃草,丹珍渾身透濕,笑盈盈地找回了幾隻失散的小羊。融化的冰珠在草尖上、犛牛的鬣毛上閃光,山風中混雜著奇異的草香,細雨的雨絲在逆光下閃光,輕輕地淋在麵額上,連馬也快活地鳴叫起來。

夕陽西斜,草原上彌漫起金黃色的暖霧,這霧氣在夕陽下變成桔紅色的暖雲,不時地從草原邊緣的山坡頂上襲襲上升。碧藍的天空上泛著魚鱗一般的浮雲,暖烘烘的空氣圍繞著我,被冰雪濕透的身體開始幹燥,漸漸變得和暖,靜謐的草原露出詭秘的笑臉,為它自己無比的魅力和變幻莫測的神奇向我得意地微笑著。草灘在夕陽下像一輝煌的舞台,黃羊、羚羊駐足張望,氣質高古而優雅。我與丹珍騎馬趕著羊群回家,炊煙像一首幽遠的長調在草原的盡頭向我召喚,晚風中我的馬鈴溫存地鳴響,天真的小羊蹦跳著往回走著。夕陽照耀著我的歸途,在草地上投下我長長的影子,恍惚間,這眼前墨綠色的草地,這平緩的山巒,遠方的炊煙都變得非常的近,近得仿佛信手可觸,天地宇宙突然變得狹小而抽象,親切如同我自己的家園。我似乎突然間獲得了一種全新的空間感受,一種對於大地、山川、一草一木的熾熱鄉愁,我想,這不正是我青年時代踏遍天涯所苦苦尋求的麼。

在那些放牧的日子裏,雨後的早晨,潔白的雨雲常常低得與山坡高處天葬台的岩石相觸及。當把羊群放牧到山坡上時,凝結的層雲開始隨風蠕動,山巒雲層的輪廊又開始模糊,頭頂隨即灑下幾滴冷雨來。到午,便又陽光普照,雲層都堆到草原邊緣去了,頭頂便讓出一大片蔚藍。這時,在草地低緩處,看到高處草灘上陽光下蒸發著縷縷水氣,遠方的天葬台映在蒸氣屏幕後抖動,如同舞蹈一般。中午一過,太陽又射到雲層後麵去了,陣陣陰風便在草原與岩石間穿逐,這時就要加衣了。從下午開始,丹珍的弟弟便在山頂背風處生一堆火,四周壘起石頭燒茶,我偶而讀幾頁書,或者打盹。有時,有幾個牧羊人圍過來,木木的沒有表情,午後的風吹著他們枯草一般的亂發,火膛的火偶而被風吹起,發出劈劈的聲音,牧羊人便坐下來,把火撥一撥,有時還加些他們隨身帶的枯枝,或者撿來的幹牛類。膛火很溫暖,感覺不到山風的寒冷,有時,枯枝裏還帶有些油杉木的香味。

與我遙遙相對的,是一排白生生的岩石,那就是天葬台,因山口位置較高,距天空也最近。從那裏望山坡另一側的草原,雲如亂發,有時迷霧刹那散去,露出遠方黑教花紋山黑白相間的山體,嶙峋慘白猶如頭顱白骨。山風獵獵,經幡在風中“劈劈啪啪”作響,令人膽寒。當地牧民很少到這裏,丹珍以前也沒有來過,因為聽大人說,這裏太陰森,每天清晨或傍晚,那兒的山頭周圍總籠罩著一縷縷纏纏綿綿的雲霧,落雨前,總是那兒先出現雨簾。遠遠望去,山穀陰森森的,當地人說,那不是雲霧,是陰魂,沉寂中,仿佛有無數的鬼魂,在這峽穀底久久縈繞不散。

隻有很少的時候,風停了,陽光下有蜂蝶在岩石叢中飛舞,頭頂有一絲白雲,若有若無,不知從何來,不久又向何去。青草地上有人的頭骨碎片,慘白,有螞蟻匆匆爬動。在周圍的石牆上,堆著一件件血衣,一隻禿鷲遠遠蹲著,看著我,恍一看好像是一個人垂著頭蹲在那裏。經幡與瑪尼石堆都被雨水漂成白色,整個天葬台靜得像座墳墓一般。天葬石一半嵌入雜草根交織的土裏,有一種毛茸茸的紅色的小花,初一看好像是血。裸露的岩石上密密的是深淺不問的刀斧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