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丹珍的草原(3 / 3)

流水潺潺,清風悠悠,生活如同籠罩在一片永恒的寧靜中,麵對這一張張熱情的臉,善良的目光,我心卻一陣憂傷,什麼時候,能有一道透雲穿霧的陽光照耀到這些迷惘而善良的心田……那時我已經喝翻,蜷縮在床的一角,很久,喝醉的書記喘著酒氣湊近我的臉額,說藏漢是好兄弟,喝!又一次幹杯,大家一齊喝下去時咕咚咕咚的聲音很好聽,在我幻覺成泉水注入黑色的深淵,泛起回聲,我的胃也跟著泛起來,吐了。屋裏已有許多人吐了,男人們蹌蹌踉踉地到牆外解手,就倒在牆角邊,又被女人架回來再喝。後來迷迷糊糊中覺得很冷,床不舒服,又迷迷糊糊地覺得躺在一個人身上,醒來才發現,我躺在人堆裏,丹珍解開圍裙,蓋在我的身上。

我在草原上呆了二十多天,天天漠風勁吹,我頭腦傭倦,按草原上的性格,生活就是生活,除此永遠沒有什麼值得追求,每天打發每天的日子。

與我同住一個帳篷的,是丹珍的弟弟,一個英俊的少年,他讀過小學,懂點漢語,還戴著團徽。與我交談時不時地說謝謝,謝謝。他從來沒有走出過這片草原,他向往拉薩,呆在這裏最大的樂趣是騎馬到溫泉洗個澡。我問他有沒有女朋友,他說,除了他的二個姐姐,這裏的姑娘他都睡過。這裏實行的是打狗婚,即隻要對付姑娘帳篷前的狗,在性方麵是沒有別的顧忌的,到了結婚後,才有丈夫管。

那天,我與他蹲在丹珍帳篷前抽煙,他說,前些年拉薩來的車,把他的兩個姐姐都睡過了,姐姐現在還沒有主,你也可以,看你有沒有膽量,他也可以跟他姐姐去說,他躡手躡腳把賬篷前的狗牽走,說等到帳篷裏燈熄了,你就可以進去,說完他也去找別的帳篷去了。這裏姑娘都是單獨一個帳篷,門也不拴,專門是為“打狗”者提供的。

原風很猛,香煙被風吹成煙花一樣,滿天星鬥,遠方的星星似乎垂到草地上了,我走著,腳在黑暗中有時踢到很好的羊角。我突然感到,我過去歲月中的那些風是那樣的溫柔,那樣的柔如彩虹。而這裏的風是陌生的,荒莽而野性,如同帳篷裏的那些姑娘一樣。帳篷外狂風呼嘯著,刮打著裸露的草原,這裏的一切就像風一樣自然,赤露,這裏的人沒有太多性方麵的壓抑。丹珍告訴我,她有一個幹爸在那曲工作,是漢族,在她十三歲的時候就睡過她,但他人是個好人。我久久被一種東西困惑著,輾轉不能入睡,我想,這個草原能改變我多少呢?

一個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大學時的同學王銘銘,他早到英國留學去了,他現在攻讀的是“原始人的心靈”,有四十多個教授指導他,他問我,你現在怎麼樣了,以前你也是尖子。是啊,我問自己,我現在怎樣,我在草原上逛蕩,打狗,打發時間,我在夢中不禁想哭出來。

《日記》選

X月X日拉薩

如果撤去生活中日複一日為生計而奔波的內容,生活留給我們的,就像一支幽長的、周而複始的長調,多年以來,我似乎一直在尋找一種自己也說不清的東西,年複一年,我的文字中也不曾因此增加我所向往的東西。也許,現在仍和過去一樣,我一直朝著同一個方向跋涉著,一次次作著將孤獨變成向藝術高閃攀緣的艱辛努力。

清晨起來,太陽蒙著一層迷迷糊糊的薄雲,讀幾頁《德拉克羅瓦日記》,思維不如以前那麼銳利,我離開沉思默想的日子巳經很久了。後來太陽變得明亮,我想起藥王山南坡的那些摩崖石刻,想透過棚頂的那束陽光該照到佛像的眼睛上了吧。

騎車來到石刻下,正有一批轉經的藏民經過,依次仆地膜拜,我取出相機,立好三腳架,過路的藏民驚訝地看著我,見我對著佛像調焦,有一個牧民揮揮手,說不行,走,說完自己匆匆走了。我提不起精神說話。

坐在陰影裏等陽光照亮佛眼的那一瞬,風時而吹動捆在紅柱上的哈達,也將經幡的布幔吹得如同魚麟一般。

閑時,便與山坡下刻瑪尼石刻的中年人聊起來,中年人是四川阿壩人,是磕長頭到拉薩的,他們把全部積蓄都捐給了三大寺,要回去了,卻沒有錢,所以在這裏刻石頭,既是功德,又順便向過路人要點錢。我放了幾角錢。中年人問我現在是幾月份了,我說四月份,他說是去年七月份來的,羅布林卡雪頓節也看到了,一輩子能來拉薩一次是可以的,我把婆娘孩子也帶來了,他說這話時,目光裏掠過一絲自豪,大昭寺的佛像也看到了,這樣死了也可以的。

男人衣服襤褸,膝蓋、肘部以及藏袍的下擺都巳磨爛,肘部皮膚結著厚厚的紫色的疤,放在一旁的木護手上沾滿發黑的血跡。拉薩長年都有這樣來自遙遠藏區的朝聖者,我無數次看到過舉家而行的磕長頭隊伍:地平線上濃雲滾滾,道路隨著草原而起伏,朝聖者雙手合十,舉過頭頂,仆地,起立,再仆地……經年累月,他們中有些人病死途中,也有的成了殘疾的。古往今來,在通向拉薩的大路上,布滿了無數這樣的朝聖者,我想,《高僧傳》所記載的“或逾越流沙,或泛漾洪波,皆忘形詢道,委命弘法”的,大抵也是這樣的一些人。

是什麼力量驅使他們千裏迢迢,一步步匍匐在艱辛的朝聖之路上呢?他們中許多人甚至目不識丁,更沒有高深的宗教知識,但他們的信仰單純而深沉,我常為之深深感動,同時也領悟到,有一種東西是與我的追求息息相通的。

不知是幾點了,肚子餓了起來,便在四川人開的餐館買了一袋小籠包子,到布達拉宮下的“同胞餐廳”喝甜茶,這是一家我熟悉的甜茶館,整天有人絡驛不絕。此時,馬路上塵土飛揚,大風揚起塵土與紙屑,與飛起的麻雀一起在空中飛舞,在風停的間隙裏,紙屑又落到馬路的一側,從馬路盡頭看平川的邊緣,灰霧迷蒙。飛雲滾滾,雲破處時而灑下一片陽光,時而下一陣雨,在山上便成了雪,蓬布上標著八寶圖案的人力車、一群群的狗、行人、紅色的袈裟,皆在雪山的背景之中。

我背著包擠到我常坐的那個角落去,大家客氣地為我讓道,一個漢子用生硬的漢語跟我說話:

“什麼地方,我們見過?”

“我常到這裏喝茶。”

“不,去年冬天,藏曆年吧,我們在土登家裏,你是文化局的,我看過你的照片。”

我“嗯嗯”著,心想他一定認錯人了。

女招待很快拿來杯子,我把一堆碎票攤在桌上,姑娘每倒一次茶,都微笑著拿走二角。

我喜歡這樣的環境,既不會因為沒有一個人而感到孤單,同時又讓我進入一種我所向往的孤獨,在這裏,經常強有力地讓我意識到我生活的背景,甚至我身上一種悠久的文化的存在。我希望坐在我周圍的人一直不散,讓我在這片嗡嗡的說話聲中休息沉思。我想,我原本是一個狹溢而偏激的人,在這裏得到了一種意想不到的寧靜,這是多麼值得慶幸的事。

從我坐的角落,透過後窗,正好看到陽光下的布達拉宮,大約是六百年前的一個秋天,宗喀巴大師住在布達拉,那時,還僅僅是一座小廟,風吹著幽暗中酥油燈的火苗,映著大師憂慮的目光。那是佛教的末法時代,藏傳佛教衰落得如同這火苗一樣,大師久久凝視著這火苗,發願要拯救日益額廢的藏傳佛教……每每經過布達拉宮,在這日益都市化的拉薩,總覺得有些蒼老,但有一種東西,它依舊存在,而且影響著現在。

聽到門一角的樂音,那樂音很粗陋,卻有一種抑製不住的蒼涼與落寞,一聽便覺得是流浪藝人們心裏的聲音。原來那把琴是土製的,一個撿來的破痰孟加上一截沒有刨過的木條,二根普通的鐵絲而巳,竟能發出這麼有表現力的樂聲。

靜時,歌者的目光中又透出不可遏製的憂傷。

如此遙遠很久以前,

我墜入愛在你初現,

那吉他聲清晰甘甜,

隻聞你聲尋人不見。

他唱得如此投入,有時有點歇斯底裏,一旁的女招待抿嘴努力抑製住笑出來,我卻為之深深感動。遠處雪山頂上一片灰蒙,心裏壓抑,提不起一絲豪邁的東西,情誌很麻木,但心底裏感覺到有一種東西欲悲欲歌。

沙塵滾滾,穿過稀疏的道路與房屋,可看到地平線上到處堆積的沉雲和零亂的白光,夕陽偶而照亮了道路或屋宇的一角,我飛快地朝羅布林卡的宿舍趕回去。此刻,忽然有一種愛,單純如同月光,滲入我的眼睛,讓我以一種從未有過的沉靜與遼遠,打量這入暮時分的街景和川流不息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