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葬師是一個臉色陰沉的老人,臉上帶有一種悲憫的神情。他有一雙大而寬厚的手。在天葬師的帳篷外,砌著一堵牆,牆上密密地鑲著數百個人骷髏,每個頭頗上開了一個洞,代表靈魂出竅,它們都是由老人親自送上天的,骷髏留在這裏,按老人的本意,是向人們昭示生死無常的道理。
在兩藏的上古吋代,曾流行野葬或風葬,史載吐蕃第八代讚普止貢以前,每代讚普都將陵墓“建於虛空界,天神之身,如虹散失,無有屍骸”,止貢讚普以後,返回天國的繩被砍斷,因此將屍留在人間,於是有了土葬,在鬆讚幹布以後的吐蕃吋代,廣泛地使用了土葬。如《舊唐書·吐蕃傳》所載“其讚普死,以人殉葬,衣服珍玩及嚐所乘馬劍之類,皆悉埋之”。但是後來,隨著佛教的傳入,出現了天葬,這一葬俗一直流傳至今,它滲人這個民族的靈魂深處,這是西藏民族精神的集中體現,天葬既是對肉身的淡漠,同時又是對於其他生靈的一種奉獻,正如佛教“舍身飼虎”的精神所倡導的那樣。此外,它還蘊含著更為輝煌的意念:肉身是微不足道的,精神是永恒的。
讓我借著禿鷲的翅膀,
讓我們不死的靈魂高高地飛翔吧。
天葬一般進行在淩晨太陽升起以前,有時在淩晨的黑暗中,山坡下邊有四五個男人舉著火盆遠遠朝山坡上奔來,口裏大呼“破哇——破哇——“的聲音,馬鞭在空中打得啪啪作響,請來的喇嘛開始在天葬台上念經,那裏燃起了鬆柏,濃煙四起,這時,黑教花紋山背後禿鷲紛紛飛來,舞動的翅膀掀起小風,天葬師開始操刀,解肢的屍體絆以糌巴,尚未拋到空中,便被禿鷲接住。風很大,聽不見人聲,除了風聲與岩石上丁丁的斧聲,我沒有留下什麼印象。喪葬儀式後,喇嘛在房前屋後念經,“唵嘛呢叭咪吽”,還有別的,時而尖厲,時而低沉,用五鈷鈴鐺鐺的敲著,這是送走死者靈魂,讓他踏上去天堂的道路,不再戀這房子,防止回來作祟。
在天葬台彼側山坡上,有一些自然老死的馬的殘骸,這些草地與兩側的岩石小山,牧人們都給它們起了名字,有些則是從很古時候流傳下來的。
在稱為拉薩獨仁的草地上,我發現了大規模的吐蕃墓葬,每一封土上皆有石堆作為標誌,在古墓群的中央,有一直徑數十米的圓石圍,中間有獨立條石。我想起意大利藏學家杜齊二十世紀初在西藏旅行時也發現過這類遺跡,在他的著作中曾寫道:“圓圈中央成堆矗立的石頭可能是一種標記,它為周期性舉行的葬禮儀式標明墓穴的位置。墓葬上方置有標記,這在期瓦特的史前及有史時期的墓地上都得到證實。”我想,他所提到的正是這類遺址。這些石堆上還散布著數量龐大的瑪尼石刻,從風格上看,年代早晚不一,題材以“六字真言”石刻為主,此處常見有蓮花生和其他護法神像,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騎馬的格薩爾王的形象,使人聯想起格薩王的白馬和曾經征戰血洗。
遊牧民族逐水草而居,當自然界出現異常災變時,遊牧區移動有時一去千裏,草原上風波難以平息,戎馬倥傯,龐大的軍事部落動輒“控弦數十萬”,遊牧民族的馬蹄聲,震撼了整個古代與中世紀的曆史,草原上建立過許多顯赫一時的帝國,叱吒風雲,然又興衰無常,很快又如過眼煙雲。草原的曆史如雲如風,永不凝遲,年複一年,生命從朦朧中誕生,時間像地平線一樣遼闊,荒蠻中展示著風景和存在最本源的圖景,我凝視著層層沉雲,恨不能讓日光透穿層雲,看到草原曆史的底蘊。
望果節藏語叫“壓歲”,時在夏季,牧人們聚集在神山聖水之間,舉行宗教活動,祈求牧草豐茂,六畜興旺,這是一種很古老的宗教活動。
從大清早起,整個牧場就開始忙碌起來,婦女們尖利的聲音劃破寂靜,男人們背了酒壺紛紛往山頂走。在溪水的發源處,幾條纖弱的水眼從石縫中流出,在一個卵石壘成的牧圈周圍,牧人們搭起了一個個帳篷,從白島寺請來的喇嘛端坐在中間的帳篷中,閉目念經敲鼓不止。在木案上放著酥油燈和用糌巴做成的牛頭、綿羊、山羊頭,上麵飾以五彩酥油花。帳篷四周,掛滿了山禽的翎毛、羊腿等,帳篷外,男人與婦女各各圈坐,口裏念念有辭,時念時唱,手裏不斷向空拋糌巴與青稞,孩童們則穿梭其間。用石塊壘成的灶台正燒著酥油茶,青煙滾滾,彌漫了山穀的天空。天空時而下雨,時而陽光照耀。我盤腿坐在喇嘛的帳篷裏,下麵輔了卡墊,喝著酥油茶與青稞酒。牧人們不時地為我敬酒,姑娘們輪流遞來裝盛著食物的小竹筐。有一尊石刻放在木製的神龕裏,據說是草原上的傳世之寶,文革時流落到劄什倫布寺,近些年落實宗教政策,全村人寫血書簽名,終於使之回到村裏。這是一塊蓮花生石刻,下為六字真言,我覺得並無奇異處,但牧人們都相信這些字是自然顯現。
我坐在帳篷中,目光遠眺雨霧迷濛的山穀,突然,有一條史料從記憶深井中凸現出來,那是一千多年前吐蕃時代的簡牘,它發現於西北的沙漠之中,描寫的,正是藏民族這種流傳至今的宗教祭祀場麵。
421條:……按習俗做一對替身物——多瑪供品,然後,獻降神酒。午飯,連續獻上迎賓青稞酒三瓢,置一盛酒大碗,順序飲酒,苯教講述往昔曆史。
432條:祭祀女神之美貌少女一名,糌粑及酥油半斤,滿一小罐。一隻要有彩綢之羊右腿,一把撒向天空之青稞,一小滿罐祭神之酒,二遍滿五瓢。(王堯、陳踐《吐蕃簡牘綜錄》)我重新打量著歡樂的人群,那漫漫的青煙,九隻陶罐,係彩綢的羊右腿,還有拋向天空的青稞,恍惚間,我走入了一種永恒的圖景之中。
黃昏時,天空開始下雪,牧人們已喝得半醉,都擁到山下定居點,男人們繼續喝酒打藏牌,拿到好牌的便操起粗嘎的嗓子叫喊,一群婦女雜坐其間,不停地去勸酒、唱歌,動作十分嫻熟。丹珍和姑娘們穿上節日的盛裝,一次次到廣場上跳“鍋莊”。許多歌都沒有太深的印象,但有一段曲調,在許多次反複詠唱中深深地記住了它,有許多次,我在睡霧中聽到了這一曲調,便感到被一種很純的東西高高托起,深深地印入我人生的經曆裏。
在廣袤無垠的牧場上,
滾動著數不清的山綿羊。
我心中的白羊啊,
你究竟流落到什麼地方……
這是一支古老的藏族的情歌,但這一次,它是這樣地感人,它唱出了歌者與這土地之間的血緣之情。在這塊草原上,祖祖輩輩拋灑著他們的童年、少年,他們的青春和希望,這支歌接下去還唱到了父母兄妹、友誼和愛情。……在千萬個日日夜夜,酥油燈下,父輩在呻吟喘息,父母啊,是你給了我的生命,那些生活周而複始,還有那一次次分離聚散。低回的旋律中包含著蒼涼,樸質中有說不盡的纏綿悱惻,這支歌已不再是一支情歌,它包含了一種世世代代天久地長的渴望,年複一年在草原上飄蕩。
這時雪已停,月光將整個村子映得一片潔白,窗口中都映入雪光。有兩個姑娘找到我,說要拍照,我說明天。姑娘們又開始敬酒,“請你唱歌,我再喝這杯酒”,“你的歌非常好聽”,聽到我兩句純正的藏語,大家很高興,書記向我伸出手,說:“藏漢是兄弟,你會藏語,好。”當下歌聲又起…… “山上有許多美麗的石頭,
我揀上最潔白的一塊獻給你,
我們尊貴的客人。
水邊有許多美麗的花朵,
我摘下最美麗的一朵獻給你,
我們尊貴的客人。”
我又喝了一氣。這時書記已經半醉,一次次問我快樂不快樂。後來越來越混亂,滿眼通紅,眼裏有血絲,卻都綻開著笑,說天真無邪的酒話,剛找到一個靜處,四個婦女又圍過來,冷不防地唱起了酒歌。
夜不能寐,仿佛整個天空都充滿醉意,耳畔遠遠近近都是歌聲,一切都是這樣真切而遙遠,這個陌生民族生生不息的生活之流如同這窗外的月色,如潮水一般湧入了我的心田。歌聲中,我看到年邁的老阿媽抖著脫了牙的腮幫,發出歡樂之聲,那是從內心深處對於自然的感恩與讚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