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一天比一天好起來,掌燈以後,我拿一個墊子,穿過回廊,在二層天井上方屋頂上看月,對麵是主殿三層建築的高聳部分,簷下有布幔,月光下木格子窗發白,並在簾內投下陰影,大牆腳下栽著一些樹與花草,在月白之夜光燦燦一片。從這裏看背後的山頂,形狀像金剛杵,據文獻中稱,是當年蓮花生鎮壓湖妖的明證。後來一片烏雲飄過來,遮住了月光,眼前的一切都進入黑魆魆的雲影之中。
我感到寧靜中有一種永恒的運動,心中掠過關於時間的遐想。這時,月光透過木格子窗,灑在斑駁的壁畫上,先智們在壁畫中遊走,我感悟到這山月、星光、古寺壁畫具有一種同質的美。我取來燭台,走進黑魆魆的殿堂內,在黑暗中重新打量這些壁畫。
我一直認為,藏畫是一個寫實的觀念世界,由於它在空間、時間、世界觀上的獨特性,使它與其他畫種類比的要素非常之少,要認識它、釋讀它,需要擁有一個全新的文化與審美背景,正是在這裏,才包含了真正意義上的西藏藝術史。
這些年中,那些青稞酒、那些混雜著香霧與酥油的寺廟中的氣味,常激起我的回憶與激情。對於壁畫,我也日益拋棄一些枯燥的、學究式的東西,而在某些平淡的、千篇一律的細節中漸漸找到一種涵蓋在全部表象之上的東西,即一個民族經久不散的激情、回憶與生命感。我相信,我的感動與藏民的感動在本質是一致的。
我沿著大經堂的圍廊往前走,這是千百年來朝聖者的轉經路線,地麵已踏得有點凹陷。壁畫的題材以佛、菩薩和各教派大成就者為主,其間穿插著佛和一些高僧的傳記故事。這是壁畫的主體部分,佛陀形象以及相應的佛傳故事,突出體現了原始佛教精神,佛陀身體力行、百折不回的宗教實踐,為曆代人民留下偉大的人格美的力量。此刻,在我的緩緩走動中,壁畫如同長卷一般展開,那些層巒疊嶂似乎要將人與其所處的現實世界隔開,那些時而飄渺虛幻、時而金碧輝煌的景象正是信徒的內心渴求。這部分壁畫在構圖上極為自由,或上或下,忽左忽右,變化不寧。在這長卷中,寫實的細節總不能給人以物質的印象,掩映在連綿不斷、夢一般流動的山巒、林木、雲朵的背景中,我們看到塵世生活的場景,血醒的殺戮、天葬台上的秀鷲、人的生老病死、一舉止一投足,似乎都在夢境中一般,它們都是短暫的一時流轉,藝術家似乎是以一種出世的眼光,淡泊地看著塵世生活的悲喜、無常的命運和曇花一現的幸福,這種連環畫式的、流動的思維方式,本身就代表了藏族哲學的最高水平,生命的緣起流轉與中觀大乘思想中的“空”。
在壁畫盡頭處,是白島寺曆代活佛的畫像,共有十四位。壁畫以藍綠色作底色,紅線勾勒造像,膚色為肉紅色,身著袈裟,或裸露左肩。人像多為跏趺座,或禪定、或說法、或作轉輪手印。人像之間飾以樓閣、白雲、流泉、山岩,此外還有一些反映活佛生平的故事。
這時活佛進來了,他向我指出一幅畫,是十四世活佛親手繪製的,畫麵是白島寺全景,寺院及年代更遠的古代廢墟皆排列在山腰上,山坡上繁花盛開,一派生機。從技法與明暗關係看,帶有西洋式寫實風格,但山坡以上的部分平塗為碧色,上方有兩抹白色,應該為白雲,但活佛告訴我,這是浪花,上麵的碧色不是天空,是寺後的珠錯湖。這深深打動了我,因為無論從哪個角度都是無法看到隔山的湖麵的,然而,活佛在這裏有意放棄了寫實的透視觀點,這不是視覺的驅使,而純粹是心靈驅使。活佛告訴我,據老喇嘛說,壁畫中的十四世活佛與他真實的麵容是一模一樣的,由此可知這裏的其他活佛麵容也應該是真切可靠的。我想日後,活佛本人的麵容也會描繪在這上麵的。活佛告訴我,他經常聽到這裏已故活佛的交談聲,有時聲音還很大,好像在辯經。
所謂活佛,即是前一個活佛靈魂的再生,從宗教意義上說,是同一個靈魂。普通人的命運是在死後重新投入輪回,這中間要遭受不可避免的痛苦,而對於像活佛這樣的高僧,已經擺脫了輪回,隻是同一個靈魂的不斷轉生而已。所以聽活佛講前代活佛的故事,就像在談論他自己曾經經曆過的故事一樣。
“那是我的前世(白島林巴),在修建白島寺時,幹活者疲憊了,有凡夫俗子從中惡意離間,牽引了一千餘隻羊到他跟前問:‘幹活者缺糧,能否殺羊充饑?’他說:‘可以殺,肉給幹活者吃,骨頭放回各自的皮囊中。’他彈指一揮,皮骨頓時變成活生生的綿羊,在白島湖邊吃草飲水,咩咩之聲不絕;又彈指一揮,一千隻綿羊化為虹光,如百鳥受投石驚嚇,飛逝天空中,人人瞠目結舌。他以如此種種殊勝之神變之法,調伏了這一帶難以教化之眾生,建立神奇之功業。”
“……我的前世是一位對經學聞思修習特別有造詣的人,那時他在山洞裏修行,這裏突然發生了麻風病,他想走入岩隙中以避,但因體力衰弱,隻好略作匍匐。當他思維自己的痛苦時,繼即思維到一切有情的痛苦,油然而生起難忍的大悲心,悲淚如水流不斷,濕透了鋪墊。於是接受他人迎請,而治愈了許多麻風病患者。”
“……有一天,他見上師在山澗內,正在解剖一具死屍,將天靈蓋破開,取出腦髓,又取肚腸,砸碎肋骨,正在享用,他便向其祈禱,請求傳授教誡。上師便給他一條肋骨,他看了心中惡心,沒有食用,上師便道:
於大安樂器皿中,
大樂、受用味等同,
若不受此大樂法,
無福享用此大樂。
說罷便頓隱無蹤,他仔細一看,死屍等完全不見了,隻有一點殘餘物,沾在石堆上,他便用舌頭去舔,味道極為佳美,由此因緣,他得了最勝的三摩地。”
“……在他逝世前,因對於愚昧粗野的僧眾心生厭煩,又獨自到山洞裏專修,多月不出。第五繞迥水鼠年氐宿月之十五日,大地突然震動,出現九次大雷鳴,太陽西斜處呈現出虹橋,一端連接於前世修行的山洞前,潔淨無垢的天空飄下花雨,白島林巴圓寂。僧眾從石縫窺視,僅見一僧衣,人已空行而去。隻留下一個偈:
天地山河皆佛像
風雲霧露燒香
乾坤大道場
雷鳴為鼓,日月為燈
天邊虛空皆經堂
在三百多比丘參加的靈體火化儀軌中,火葬灶台左邊突然長出黃花,恰如經續部屮所說圓滿次第之全部征象。”
我看到在山洞上方有一道彩虹,上有許多空行母在奏樂起舞,這是佛經中經常提到的“虹化”場麵。
小喇嘛提來一盞燈,我們繼續往殿堂深處走,有一處平日久不開啟的殿堂,為密宗殿,是密宗修行的場所。主供像為白島林巴,兩側為十二尊護法神,皆騎馬、騎獅、或蛇身人頭、或人形獅首,作凶猛狀,極具表現力。像前供有人頭骨淨水碗、人骨岡林等。靠牆頂有一道用四條人腸纏繞而成的壁畫裝飾帶,以下壁畫內容多為屍林、屍林陀主,麵目赤紅,手抱鷹鷲,足蹬小鬼,身纏黑蛇,騰雲駕霧,腳下是一座座天葬場,有天葬師在解剖人體,空中飛舞著十萬天鷹。其中夾雜些傳記故事,到處充滿了人的殘肢、猛獸吞食人身、頭顱、火焰、人皮、獸皮、禿鷲、人血、人眼圖案,充滿恐怖的血淋淋的場麵。
事實與神話雜糅在一起,在他們的眼中如同真實一般真切,這是這個民族對於曆史的觀念,一種群體意識。他們缺乏我具有的視角與審視意識,但顯然,他們所擁有的,也正是我所缺乏的。但是,為什麼會有這麼多陳屍,為什麼要以這麼多死亡、血腥的東西作為背景?
燈火將盡,我從黑魆魆的密宗殿中退出,感到被遠遠地拋棄在一個世界之外,格格不入。這時,我從回廊缺口處督見西邊山巒上有顆很亮的星星正在緩緩下沉,從那裏向我遙遙地發出充滿死亡氣息的迷人的光芒。
病後,一個人走在湖邊開闊的草灘上,感謝和風的溫柔輕拂,這個時候,一切焦灼與汲汲以求的東西都變得漠然。我想生活的目標原本不是在尋找什麼,以平常的心隨緣放曠吧,這樣,才會真正平靜地感受到湖山之美和歲歲年年的生活之流。
山岩背後的天空藍幽幽如一口深潭,幾朵浮雲若有若無地掛在天邊,寺廟的牆隻有紅、白兩色,僧舍窗台上擺著幾個盆景,偶而有穿著紅色袈裟的僧人在回廊上緩緩走動,這些色彩單純得像童話一般,遠遠望去,寺廟有一種處女般莊嚴肅穆的麵容。
正午,很少聽見鳥叫,隻聽見遠遠的湖心中冒出水麵的魚兒用尾巴拍打水麵的聲音。午後陽光下島礁的裂隙,發出寶石一般的光芒,與碧藍水中的反光相交織,使人眩目。岩隙裏叢生著一些狗尾草,經年的隻剩下一些發白的枯莖,這裏還滋生著大大小小的蜥蜴附在岩石上曬太陽,小喇嘛不斷從岩隙裏抓住一個二個放在手臂上玩,然後又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