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魚3(1 / 3)

秋秋卻在這時哭了起來。

她的頭拱在夏佳單薄瘦小的胸前。

“要是你哥哥當初對我這樣就好了。”

“我愛你了,我想你。”夏佳急促地說。但等到事情真正開始,到結束,他卻都隻感到緊張,而不是其他什麼。

現在,他離開了寡嫂的身子,並且開始嫌惡這個女人的身子了。

寡嫂隻是靜默了一小會兒,又開始不停地嘮叨了。抱怨命運,詛咒夏佳死去的兄長:“他是那麼漂亮,看到自己堂弟那麼漂亮,我臉上真有光彩,再說那時我們莫多家還是最殷實的人家,可叫我嫁給他我是想像不到的。他是個該死的漂亮的畜牲,他那一口白牙露出嘴唇我就想到魔鬼。”

這時,夏佳隻感到渾身刺癢難忍,他從未赤身裸體在羊毛毯子下睡過。秋秋替他搔癢,又使他興奮起來,“男人像馬狗一樣,像跑累的馬朐一樣喘氣我就知道壞事就要來了”。

夏佳又上去了,像騎著一匹高頭大馬。他聽見自己說:“我要把你……我要把你……”

“我要你給我一個漂亮兒子”,“母馬”氣咻咻地說,“像你哥哥一樣!”

隻這一句話,剛才的一切景象都像夢幻一樣消失了。夏佳一下就像一個草人一樣滾了下來,他隻感到身上的汗水一片冰涼,毯子下麵是瘋狂過後留下的仿佛來自記憶的腐爛的甘甜的氣息。是什麼在記憶開始的時候就已經腐爛了呢?某些家族在他的某一代人記憶開始時就像一株大樹從內裏開始腐爛了。秋秋探問一陣,終於明白了是什麼事情,就開始蜷縮著身體嚶嚶哭泣了。而對麵那幢被沒收的樓房——索南家裏正傳來男人們開懷大笑和女人們尖叫的聲音。那邊,宴會已經進入高潮。舉凡體麵的、殷實的人家殺豬宰羊之後,都會舉行這樣的宴席,以新鮮的豬血灌的腸子,用最肥美的豬脊梁肉,摻蜂蜜的酒招待客人,並接受客人帶來的茶葉、酒、煙草、毛巾等禮物。聽那聲音,酒菜已經一掃而光了,人們大概一邊說笑一邊品嚐經霜凍後又酸又甜的野刺梨兒。

這座屋裏卻隻有寡嫂嚶嚶哭泣的聲音,夏佳感到自己肯定是產生了某種變化,因為自己的心變得殘忍又膽怯,不然怎麼會喜歡這哭聲,並且感到安慰呢?哭聲像夏天裏河邊蜻蜓飛翔的聲音、蜜蜂在花間的吟唱。後來,那邊宴席散了。

寒夜裏響起一個心事重重的男人的歌聲:

“在翻過卡拉爾雪山的時候,

我的靴子爛了,

靴子爛了有什麼嘛,

母親再縫一雙就是了。

母親,母親啊!

我的靴子已經爛了。”

歌聲停息後,傳來河麵上冰凍的哢哢聲響,夏佳感到自己流淚了,淚水像河邊柳枝上那些晶瑩的冰珠一樣。河裏的浪花飛濺起來,一黏附到樹枝就變成冰珠不能下來了。

早上喝茶的時候,奪科抱怨說他一個人睡覺不暖和。秋秋說:“你以為你叔叔是一個有火氣的人嗎? ”

確實,夏佳感到脊背上一片徹骨的冰涼。他看了看秋秋,這個醜婆娘好歹向他露出一絲笑容,但那笑容是無可奈何的,寒冷的。

“我奪科突然又說:“我夢見魚了。”

“魚?”

秋秋端著茶碗的手顫抖了一下,有些茶水潑濺出來。

“我夢見它們告訴我它們住在水晶宮殿裏麵……”

但他的話被秋秋惡狠狠地打斷了:“去你媽的魚,你這孽種,吃了上學去吧。”

奪科上樓時罵了一聲:“地主婆。”但秋秋沒有聽見。夏佳跟著下了樓,到了院門,奪科回過頭來,夏佳看到他眼裏滿是淚水。

“我說”,發問的時候,夏佳有一種在薄冰上行走的感覺,而冰下麵是黑沉沉的深潭。“你是說魚在冰的下麵?”

“它們告訴我它們住在水晶宮裏,它們的頭領是一條人魚。”

“人魚?”

“老師給我們講的故事裏就有女人一樣的魚。女人身子,魚的尾巴。”

奪科走了。

夏佳突然想到他撫摸到的秋秋的大腿那麼光滑細膩,那就是人魚的尾巴嗎?他就那樣站在那裏:像個年歲很高,沒有了新的生活的老人,空洞而迷惘的眼睛後麵隻有回憶引來的迷霧悄然沉浮。他站在那裏:仿佛那一把骨架無法支撐住自己的身子,所以才伸出手,扶住柵欄的橫杆。

春天已經來了。

陽光下,柵欄的劈柴上散發出一縷微弱的氣息。這種氣息是因為冰凍而收斂起來的,此時從內部鑽出的清香,並帶著淡淡清新的晨間露水的味道,這說明劈柴內部已經在悄悄地化開冰凍了。同時,夏佳放在劈柴上的手背又感到了太陽的溫暖。原野上一片細密的像是有上萬隻小鳥走動的聲音,那是積雪在化解,在陽光的熱力下慢慢往下塌陷。

溫暖的陽光使他有了些醉意,他頭痛欲裂,差點就要放任自己咧嘴哭泣了。

突然,自己房子的新主人悄沒聲息地出現在麵前,咧開了闊大的嘴巴:“好鄰居,你家的奪科吃夠豬肉了吧。”

“……”

“你不要不理我。我家索南可是喜歡那種東西啊。”“奪科也是。我家奪科也是。”

“家”,當年的馱腳漢,今天的會計哈哈大笑了:“我家,那他是你的兒子了。哈哈,哈哈哈……”

“怎麼了,我說錯了?會計。”

“沒有,沒有。”會計一隻手去擦那闊臉上的淚水,一隻手在夏佳胸前捶打。

那捶打是很有力量的,夏佳往後踉蹌幾下,好不容易才站穩腳跟。

會計的笑聲變了,嘎嘎震響,仿佛夏天河上那些威脅水下沉默的魚群,並互相追逐爭鬥的野鴨的聲音。同時,他的眼睛變小了,步步進逼,口氣凶狠地說:“老實交待,你這麼虛弱,天天跟秋秋睡覺,天天睡是不是?”

“不,沒有。我們沒有。”

“老實交待!”會計伸出手當胸揪住夏佳的衣襟,一用力夏佳就感到氣緊了。

“昨晚,隻有昨天晚上。”

“吃了豬肉以後?”

“吃了以後。”

“是吃了以後,我們就是愛吃豬肉,你不吃嗎?”秋秋突然橫身在兩個人中間,“我聽到你的笑聲了,你這壞蛋!你要不要跟我這地主婆睡,拿你的豬肉來換。”

“秋秋”,會計笑了起來,“我是和他開開玩笑,你們肯定不會睡覺,夏佳是不會的。”

“有一天我會殺了你。”

“再見”,會計眯縫著雙眼,舉起頭頂的帽子,“再見”。這時,秋秋希望那個倒退著行走,眼露陰險凶光的家夥在雪地上跌倒,或者攔腰撞上柵欄。但這個家夥卻一彎腰,用屁股頂開院門,把舉起的氈帽扣回頭頂,轉身揚長而去。

秋秋這才聽到了小叔子哭泣的聲音。

太陽曬得大地越來越暖和了,陽光裏有了炊煙以及從周圍山坡的樹林中散發出來的芬芳的氣息。

遠處的大路上,一個陌生的人影在一片熠熠閃光的積雪中出現了。戰事剛剛結束的那年冬天,秋秋常常站在這裏注視蜿蜒在雪野中的大路,希望那裏出現丈夫熟悉的身影。雖然在前一年冬天她已經明確無誤地得到了丈夫的死訊,但她仍然希望僥幸中遇上奇跡。她還知道丈夫不愛自己,因他不愛自己而拿起刀槍打仗去了。要是小叔子不幸是自己丈夫的話,他是不會那樣的。那個冬天,她實際上是一直在盼望有個撐持門戶的男子漢歸來。

現在,那個人越走越近了,秋秋和夏佳先隻是模糊看到那人高大粗壯的身材,漸漸才看清他臉上濃密糾結的胡子,以及從臉頰一直延伸在頸項上的醒目的傷疤,傷疤牽掛著眉毛、眼睛、嘴,甚至整個頭顱都微微地有些向右歪斜,但眼神卻是鎮定的,甚至還隱含著一點凶狠的神情。腳上那雙又舊又破的笨重靴子就那樣一直往前,咕咕作響,而不肯避開地上的泥濘和水窪。

秋秋急忙申斥小叔子:“別哭了,有人來了!”

這時,來人已經來到柵欄跟前,並稍稍往上抬了抬帶有護耳的帽子。

“天哪,昂旺曲柯,你是昂旺曲柯。”

秋秋已經認出他是誰了。他是跟丈夫一起潛逃出村的,現在卻帶著傷疤和一大把胡子突然出現了,在人們已經將他完全忘記的時候,而他那瞎眼的媽媽已去世多年了。

“你母親已經死了。”秋秋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來人眼裏閃出一點奇怪的難以捉摸的神色,終於,從那叢濃密的胡須背後傳出含糊不清的話:“很多人都死了。”

“你是昂旺曲柯嗎?”

“我從監獄裏出來。”說到第二句話時,他的吐字變得清楚多了,雖然答非所問,想來是很久難得說話的緣故。“我找誰報到?他們叫我找新的政府報到。向你這個女人報到嗎?”他從懷中掏出幾張紙,向秋秋搖晃。

“不”,這時夏佳插話了,“不,我家是地主”。那人這時才露出了笑容:“我想也是。我知道地主是怎麼回事,所以我也不提醒主人給經過遠足的人一碗熱茶。不了,不必了,我去報到去了。”

他後退一步,這次把帽子完全脫了下來:“我知道,你是秋秋。你的死鬼男人叫我回來娶你。”

秋秋驚駭地說:“天哪!”

他又一次對著夏佳脫帽:“我想,你還沒有娶你的寡嫂。”

“你怎麼知道。”

“路上已經有人告訴過我了。”他又並攏雙腳,碰了碰兩隻破靴子沾滿泥濘的後跟,說:“回見,鄉親!” “天哪!”

秋秋又捂著額頭像在躲避什麼突如其來的打擊一樣。

當夜,村裏召開了鬥爭會。

主鬥剛刑滿釋放的叛匪昂旺曲柯。陪鬥是地主婆兼叛匪家屬秋秋、地主兼叛匪家屬夏佳。而昂旺曲柯這個家夥差點就把鬥爭會變成了一個歡迎英雄的會議。大家被人領著剛剛呼完口號,就聽見他隔著火堆對下麵坐著的人們說:“向鄉親們問好!”

“這裏沒有叛匪的鄉親!”

“老實交待反革命罪行!”

而他卻像出席誰的生日宴會,或者是自己過生日,在家門台階前迎候客人一樣彎腰,不斷微笑。並成功地引來了老人和女人們同情的歎息。他說他老實交待打仗的事情,這又引來了一部分不明是非的年輕人的歡呼。當然,一個反革命分子如此猖狂是難以容忍的。當即幾個人衝上來將他打倒在地。夏佳清楚地分辨出棍棒、拳頭、腳落在那個家夥身上的聲音。他害怕得渾身打顫,但同時又感到高興萬分,因為他想起這個家夥初來乍到時對秋秋那些不客氣的話語。夏佳已經隱隱感到這個家夥的到來對他形成的威脅。從昨天晚上開始,接連發生的幾件事情,已經使他暈頭轉向了。接下來,人們退下去,不知又過了多久,開會的人們又散去了。

這是在村中小廣場上。

夏佳又聽到四周的野地裏傳來一陣嚓嚓的聲響。夜晚也顯得十分晴朗。借著那大堆篝火的餘光,他看見昂旺曲柯半邊臉上沾滿了灰塵和黑色的血漿,但就是這些也未能掩住他臉上那道傷痕。秋秋跪在他身旁,一隻手臂伸在腦袋下做成柔軟的枕頭。

夏佳並沒有手腳無措,他抬頭又望見滿天閃爍的星鬥。而且還感到那些星鬥在頭頂的天空中緩緩旋轉。

昂旺曲柯呻吟了幾聲,慢慢睜開了眼睛。他看看秋秋和夏佳,忍住疼痛哼哼地笑了。然後自己撐持著站起身來,說:“回家裏,回家去吧!”

就這樣,這個人就自自然然地成了這個破落家庭的一員。他說,既然當初是秋秋的丈夫鼓動他參加叛亂,那麼,因為這個他坐了監牢,家產也早被悉數沒收,他不住在這裏又該住在哪裏呢?一進屋子,他走到主人位上坐下,口中的話語一直沒有停歇。

“有酒嗎?”

秋秋搖搖頭。

夏佳說:“這麼多話,好像一回來就沒有挨一頓痛打似的。”

昂旺曲柯以頗為不屑的口氣說:“這麼多年,我每挪換一個地方,都要收受這樣的見麵禮。難道我不是回到了家鄉,身邊還有朋友的老婆和兒子。難道我不是從冰涼的水泥牢房裏出來,身邊有了溫暖的火塘?”他這幾句憤怒中夾帶著真情的話語使秋秋熱淚盈眶,夏佳也發覺自己被感動了。可是,這個人卻是不要人為他感動的,他口氣一變神情也變得刁怪了,“隻是沒有酒,隻是這個女人還沒說是我的女人”。

然後,就開始專心致誌地對付眼前的食物了:一塊烤麥麵饃,一壺茶,一丁兒點酥油,幾瓣大蒜,幾塊煮熟的土豆,外加一小碟鹽。吃完這些東西,他說:“不要那樣看我,有牲口的氣力就有牲口的胃口。莊稼人嘛,有氣力就可以好好吃飯了。”他說話時,隻要不用戲謔的口氣,就有一種動人的沙啞。

沉默了一陣後,他又問:“我跟誰睡覺?”

秋秋把奪科推到他跟前:“跟他。”

昂旺曲柯的一隻大手輕輕捏住孩子瘦小的手臂,一隻手撥旺了火,上下打量。望到那雙鼓突的魚眼時,他輕輕歎息了一聲。他當然也知道在柯村關於家族興衰的種種傳說。當然也知道這雙魚眼意味著什麼。他的嗓音又變得有些沙啞了:“他的兒子?”

“是他的兒子,奪科。”

“好了,奪科,去把你的被褥拿來,我在黑洞洞的廂房裏可睡不著”,昂旺曲柯說,“我一直盼望有朝一日在火塘邊睡覺”。然後,他低垂著頭揮揮手,叫秋秋和夏佳走開。

睡下以後,秋秋一直在側耳靜聽外麵的動靜。首先是聽到那家夥忍不住發出了輕輕的呻吟,然後,兒子的說話聲清晰地傳來:“你認識我爸爸?”

“認識。”

“我不認識他。”

“因為他已經死了。”

秋秋又聽見昂旺曲柯對兒子說:“你爸爸很英俊,死那天也是那樣,他騎在馬上,槍一響,他揮了揮手就掉了下去,死了。他真的揮了揮手。”

秋秋放在夏佳腰上的手不自覺地做了一下擺動的姿態,然後咬著手指哭泣起來。

“叔叔”,奪科又在問了,“冬天魚藏在哪裏?”

“沒人告訴過你?難怪,不打仗我也不會知道冬天的魚在冰蓋下麵。一次解放軍的炮追著我們打,我們跑到河邊時,炮彈炸開了冰,碎了的冰塊和炸死的魚就落在我們身上,我們麵前。魚飛在天上,身體筆直,就像一隻隻銀子做成的鳥。”

後來,他們還說些什麼秋秋就沒有聽見了,朦朧中她又看到多年前那條跟著鷹飛起來又摔死在自己跟前的那條魚。現在她看到的是魚的雙眼,而且感到這雙眼睛對她來說已變得相當熟悉。

她醒了。

聽到百年老屋的梁柱絮語的聲音。

就那樣一直等待著曙光慢慢爬上窗欞。起床時,夏佳正在熟睡。也隻有這個時候,他的神情才變得無憂無慮。他還是一張娃娃臉,在睡夢中像孩子一樣吮吸著嘴唇。秋秋已經為勾引了小叔子、自己親愛的堂弟感到後悔了。你將永遠是個娃娃,跟我睡了兩個晚上你差一點就成為一個男人了。你是個什麼樣的娃娃啊,她在自己心裏默默念叨。

不知什麼時候,昂旺曲柯已經輕輕推開房門,專注地看著秋秋愛撫熟睡中的小叔子。秋秋卻是一點兒也沒有發覺。等她聽到一聲怪笑,回過頭去,隻看到房門輕輕關上了,她這才開始思索這個突然出現的男人對她具有的意義。頭腦裏剛有點明晰的東西,又被另一個房間裏兒子與那個男人說話的聲音給弄得模糊了。她隻知道,在這晨曦初露的時分,兒子的聲音是歡快而又充滿好奇的。這使母親心中倍感甜蜜,淚水也慢慢充滿了眼眶。

就是在這個早晨,她突然開始考慮將來的生活。雖然像她所撐持的這樣的沒落家族,是沒有什麼將來的。當淚水從她眼眶中慢慢退去,她就懷著一種亦喜亦憂的空落落的心情慢慢入睡了。透過窗欞的晨光愈益明亮,照在那張總是帶著刻毒怨恨神情的臉上,叫人相信某種奇跡已經發生:那張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嘴角露出隱約的笑容。

醒來時,她見小叔子也醒了過來,她說:“我做夢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