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他卻聽話地站立在原地。看著奪科彎腰鑽過柵欄的空隙,進了麥地,然後,整個人就從麥地中消失了,隻剩下些沉甸甸的麥穗和一些身著破衣爛衫的假人在風中輕輕搖晃。
背後的村子裏,傳來午間公雞啼鳴的聲音,以及誰家的院門被推動的咿呀聲。
他轉身向村裏走去。快到自家院門口時,又改變了主意去了奪科家。屋外的陽光過於強烈,剛進屋時,他的雙眼什麼也看不見,他隻聽到村裏的醜女人用柔和動聽的聲音說:“枰就在你背後。”
他轉過身去摸索,突然“當啷”一怕碰響了秤盤。當他把秤穩拿到手時,餘音還在屋子中嗡嗡回響。這時,索南的眼睛已經適應屋內的光線了。看到牆、碗櫥上麵在新年時捺上的萬壽紋與日月同輝圖案已經被煙熏得泛黃了。奪科的媽媽就站在碗櫥旁邊。
她笑了笑,問:“你家的豬膘很厚吧?”
“這麼厚。”他伸出自己的小巴掌。
“以前,我們家年年殺豬都是你比的那麼厚的膘。”
“現在殺的豬沒有膘?”
“我家已經三年不殺豬了。沒有。”秋秋突然神情古怪地笑了,“我男人死了,我沒看見他死。地分給地少的人了,可我還可以看見地裏的麥子。你到窗口去看吧,那些地以前大都是父親和我男人家的。”
“三年了”,她又說,“我們都沒有殺過豬了……你把秤拿走”。
索南想說點什麼:“我看到奪科了,他說他要到河邊看魚。”
“讓他看,可憐的東西。”
索南不知道她是說魚還是自己的兒子是可憐的東西,就轉身下樓。門外的強烈陽光使他閉上了雙眼,這時,他聽到一個柔媚的女人的聲音在叫他的名字:“索南!”
他睜開眼,又聽到叫了一聲。他把頭轉過去,看到了窗戶裏秋秋那張醜陋的臉。
“你回家告訴你阿爸”,她的聲音變得惱怒而又急促了,“秤我不要了,換你們一塊豬肉吧。奪科,還有,我都要忘記豬肉的味道了”。說完,砰一聲關死了窗板。
秋秋很滿意自己的這一舉措,窗板合攏的聲音是那樣的幹淨利落。
她坐下來,斟了一滿碗茶,放在火塘上首通常是男人占據的位置上,然後以男人的姿勢在那塊地毯上坐下。以喝大碗酒的架式喝茶,並且喝出了咕嚕咕嚕的聲響。不論男人女人在飲食方麵弄出聲響都是不合規矩的,除非是很餓很渴,或者有什麼事情做得值得炫耀的男人,才會故意弄出很多聲響。
這茶很濃。給她留下滿嘴苦澀的味道。
這個醜女人,這個寡婦想像自己變成男人,自己的女人不用養豬就可以吃到豬肉。難道不是嗎?就是屁股下麵這塊還有五成新的三尺見方的地毯,就可以從那個貪財的家夥那裏換到一頭又肥又大的羊子。這座村裏最為高大氣派的房子裏難道沒有足夠的東西換取美味的東西?有的。自己家族的財產在上幾輩人那裏隻是慢慢地聚斂而從未散失,其實,這一切都是天意而非人為。那麼現在也到了命定的家道中落的日子了,既然命中注定讓一個女人像一個男人一樣揮霍,那就揮霍吧,哪怕她是一個醜陋的、誰也不愛的女人!
秋秋站起身來又啪噠一聲掀開另一扇窗戶,向對麵那幢寨樓呼喚起來:“呦!夏佳!夏佳!夏——佳——”
小叔子在樓頂平台上出現了。
“你在叫我嗎?嫂子!”
“知道我在叫你就趕快過來!”
“馬上就去?”
“馬上!”
小叔子尖削的腦袋從樓梯口落下去了。他瘦弱靦腆,膚色細膩,仿佛一個女人。秋秋知道他不是女人,就像她已經想像自己是男人一樣,內心深處的某種東西固執地認為夏佳應該是個女人,是多愁善感的、纖弱娟秀的姑娘。夏佳來到這裏先要下樓,下樓時總是小心翼翼,穿過院子。然後才又一次穿過這邊的院子,再上一次樓梯,這需要一點時間,而他隻會花比任何人更多的時間。秋秋一邊想一邊利索地脫掉身上那件破舊得不成樣子的袍子,從衣架上隨手扯下一件紫紅色的呢子長袍穿上,又係上一條水綠色的腰帶,下邊的院子裏依然沒有什麼動靜。她開始從容地打量衣架,這個我們稱之為衣架的東西是這樣的:一根光滑的曾經香氣濃鬱能防蟲蛀的柏樹幹懸掛在屋子左側,衣物都一樣搭在上麵,另一根杆子上搭著些嶄新的地毯與被褥,還有剩下的杆子用來懸掛各種風幹的肉。眼下,那木杆上隻有些深色的油跡。
秋秋看著那根空著的掛肉的杆子,想起以前那裏掛著整隻的羊子,整扇的豬肉,想起那些陳年的豬肉散發著難聞的哈喇味道。
這時她聽到院門被人推開時的咿呀聲,門咿呀了三次,推門的人顯得猶疑。她又在火塘上首坐下。樓梯一被踩響,她就亮開嗓子:“你上來吧,不要害怕。”
同時,她也意識到了完全不必用這麼響亮的聲音來說話。但小叔子的頭剛一從樓梯口冒出來,她又用同樣響亮的聲音說:“過來坐下吧,你不要害怕!”
“我沒有害怕。”小叔子咕噥著。
確實,秋秋自己也不知道小叔子有什麼值得害怕。但她還是又一次說了:
“你坐下,不要害怕。”
“好吧,我……坐下,坐下了。”
“坐下了嗎?”
“嫂嫂,你……是怎麼啦?”
“我?”
這話問得十分突然,秋秋的眼睛轉到自己身上,看到自己穿上了死去丈夫的衣裳,下垂的眼睛又看到自己寬大的鼻尖。
“你問我嗎?”
小叔子沒有說話,他這才注意到嫂子穿上了新衣服。
“你問我,我穿了一件新的衣服。好不好看?”
小叔子窘迫地把眼光垂向自己的腳尖。
“給我倒碗茶。碗在這裏,好了。你自己也倒一碗……啊,你喝茶連點聲音都沒有,貓喝水才是那樣……以後,你想弄出多大聲音就弄出多大聲音。要是沒有別的姑娘愛你,你又愛上了,就把我當成那個姑娘,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秋秋帶著快意注視小叔子低垂著頭,端著茶碗不知舉起還是放下。
“今天,我們喝的是茶,以後我們就該喝酒了。以前,你哥哥喝酒時我還心疼呢。老輩人都說喝酒會敗了家業。”
淚水卻慢慢湧上來,溢滿了眼眶。
“你哥哥他不愛我。”
“他愛你。”
“那他為什麼去打和他毫不相幹的仗。你說吧,那是為了什麼?”
“我,我不知道。”
淚水又慢慢流了回去。秋秋的經曆與性格都決定了她的淚水從不外流,都是從裏到外,又從外向裏循環。可以感到的是:淚水中的鹽分愈變愈濃,現在淚水每一次溢漫都使眼球刺痛。秋秋聽說過西北方向的千年湖水裏凝結的鹽像冬日淩晨美麗的霜針。她試著用手去觸摸眼球,但沒有摸到那樣的東西。小叔子呆呆地望著,他能望出什麼呢?望到一個女人的內心深處?
她笑了笑,“我是叫你晚上過來吃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