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玄武門之變——李世民奪嫡始末(3 / 3)

一個相同的疑慮必定會在他們的心中盤旋——

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

四 李世民的靈魂掙紮秀

太子陣營的步步緊逼讓秦王府的人惶惶不可終日。

他們感到一根無形的絞索已經套上脖頸,而周遭的空氣也已變得日漸稀薄。

房玄齡再也忍不下去了,他對秦王的大舅子長孫無忌說:“如今結怨已成,一旦禍亂爆發,豈止是府廷血流滿地,簡直是社稷的災難啊!不如勸秦王效法周公(誅殺管、蔡),以拯救家國。生死存亡之機,不容延誤,必須盡早發動。”

長孫無忌說:“我早有此意,隻是不敢出口,你今日所說,正合我心,我馬上去跟秦王說。”

當長孫無忌將他們心中的想法向秦王和盤托出後,李世民沉吟了很久。

長孫無忌看見他原本沉鬱冷峻的臉色變得越發凝重。盡管這個年僅二十八歲的年輕妹夫眉宇間依舊英氣逼人,但是長孫無忌還是注意到了,多年的戎馬倥傯已經過早地在秦王臉上刻下了歲月的風霜,而緊隨其後的這場曠日持久、臨深履薄的政治博弈,更是讓他原本清澈的目光變得日益渾濁而灰暗。

許久,長孫無忌聽見秦王用一種低沉而略帶嘶啞的嗓音說:“傳房玄齡。”

房玄齡來到後,迎麵就說:“大王功蓋天地,應該繼承帝業。今日之憂危,正是上天賜給的機會,請大王不要再遲疑了!”片刻後,杜如晦也匆匆步入了議事廳。他們異口同聲地勸說秦王——當機立斷,誅殺太子和齊王!

李世民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他們臉上,眸中似乎凝聚起一道光芒,可轉瞬之間便又黯然消隱了。

房玄齡等人無奈地對視了一眼。秦王怎麼了?他到底在想什麼?!

太子和齊王已經磨刀霍霍,李世民卻還是舉棋不定。

就在此時,北方邊境烽煙再起,東突厥將軍阿史那鬱設率數萬鐵騎圍攻烏城(今陝西定邊縣南),戰報迅速傳至長安。

太子和齊王笑了。一個徹底整垮李世民的計劃迅速在他們腦中成形。

李建成立刻奏請高祖,讓齊王李元吉取代秦王李世民出征。

高祖欣然同意,命李元吉率領右武衛大將軍李藝、天紀將軍張瑾等人馳援烏城。李元吉進而征調秦王府的尉遲敬德、程知節、段誌玄、秦叔寶等一幹驍將,同時抽調秦王帳下的精銳部隊,將他們全部編入了北征軍。

事情明擺著,太子和齊王要借此機會徹底瓦解李世民的軍事力量,把他變成砧板上的魚肉,並一舉置於死地!

圖窮匕見的李建成決定對秦王發出最後一擊。他對齊王說:“眼下你已兼並了秦王的精兵猛將,手握數萬部眾。我準備和秦王在昆明池(唐長安城西南)設宴為你餞行,然後在餞行宴上命壯士將他擊殺,告訴父皇說是暴病而亡,父皇不相信也得相信。我自當命人遊說,讓他把朝政大權移交給我。即位之後,我自當立你為皇太弟。尉遲敬德等人既然已落入你的手中,最好在出征途中隨便找一個借口將他們全部砍殺,看誰敢不服!”

如果李建成的這個計劃成功,那麼曆史上就沒有什麼“玄武門之變”了,而是“昆明池之變”。

關鍵時刻,有個小人物改變了曆史。

此人是李世民安插在東宮的一個臥底。他叫王晊,時任東宮的率更丞。太子和齊王的計謀剛剛議定,王晊就趕到了秦王府,將這個絕密情報告知了李世民。

李世民隨即將此事告訴了長孫無忌,頓時激起了眾人的強烈反應。在最短的時間內,秦王府的幕僚們全都齊集到了他的左右。人人摩拳擦掌,個個義憤填膺。

在座的長孫無忌等人再度勸秦王先下手為強。

李世民長歎一聲,說:“手足骨肉自相殘殺,無論古今均屬大惡。我誠然知道大禍就在朝夕之間,可總想等到對方先行發難,然後以正義之師加以討伐,難道不對嗎?”

尉遲敬德說:“人之常情,誰不怕死!如今大家願意為秦王效死,此乃上天所授。大禍隨時可能降臨,大王卻安然不以為慮,你縱然輕視自己的生命,可是朝廷的安危、帝國的前途又怎麼辦?大王若不用敬德之言,我將逃離王府,流浪江湖,不能留在大王左右束手就擒!”

話都挑明了,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看著李世民。

李世民沉默不語。

長孫無忌忍不住接著說:“不接受敬德的建議,大事必敗,敬德等人必定遠走高飛,無忌亦當相隨而去,不能再侍奉大王了!”

李世民終於開口了,可他的話一下子讓眾人的心涼了半截:“我的意見也不能全部推翻,你們再考慮考慮。”

尉遲敬德急了,把尊卑拋到一邊,大聲說:“大王今天處理事情,一直猶豫,這是沒有智慧;麵對危難,無法迅速解決,這是缺乏勇敢!大王啊,您一直以來訓練的八百餘名敢死隊員如今都已進入宮城,全副武裝,如箭在弦,隻等您一身令下!大王怎麼能夠中止?”

李世民把臉轉向其他幕僚,詢問他們的意見。眾人一致認為,就算秦王不誅太子,齊王凶狠暴戾,也決不可能終身服從太子。席間有人還向秦王透露了一件事,不久前,齊王府護軍薛實曾經對齊王說:“大王名字合在一起,成一個‘唐’字,大王終有一天要主持宗廟社稷。”齊王大喜說:“一旦除掉秦王,取東宮可謂易如反掌!”

聽到這裏,李世民臉上的肌肉不禁抽搐了一下。

幕僚們接著說:“齊王跟太子的陰謀未成,就有奪嫡之意,這種永不滿足、不斷製造禍亂的心態,有什麼事幹不出來?倘若二人得誌,恐怕天下不再為李唐王朝所有了。以大王的智慧和能力,擒獲二人不過像彎腰拾草一樣,為何隻顧及個人節操,而忘卻社稷大計呢?”

該擺的事實都擺了,該講的道理也都講了,李世民卻依舊沉默。

他到底在想什麼呢?

眾人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其實,他們也都很清楚這件事的性質。無論情勢如何緊迫,無論如何事出有因,也無論是出於何種正義,一旦幹了,就是奪嫡篡位!不僅貽當世之譏,更要取千古罵名。所以,這不是一個眾人如何說服李世民的問題,而是李世民如何說服自己的問題。

在眾人目光的聚焦之下,李世民神色冷峻、眉頭緊鎖。

時間在一點一滴地流逝。每遲疑一刻,災難就向他們逼近一步。

李世民知道自己最終隻有一個選擇,可他必須拉長這個選擇的過程。無論有意無意,他都要讓這種選擇變得艱難,至少看上去要顯得極其艱難。

眾人知道,他並不是心太軟,也不是想把所有問題都自己扛。他李世民身經百戰,殺人無數,與其說他現在缺的是智慧和勇敢,還不如說他需要的是更強有力的道德支援。

於是眾人問他:“大王,您認為舜是何等人?”

“聖人。”李世民不假思索地說。

“假使舜在挖掘水井時不設法出來而被埋葬,他不過化為井裏的一撮泥土;假使舜在塗刷廩倉時不設法下來而被焚燒,他不過燒成屋頂的一團灰炭!如何能將恩澤普施天下、讓法則行於後世呢?所以,父母用小棍子打,我們就應該接受;父母用大棍子打,我們就應該逃走!因為要保全性命以圖大事。”眾人義正詞嚴地說。

李世民猛然站了起來,大聲說:“卜卦!”

他不僅需要人間的道德支援,他還想聆聽上天的正義召喚。

幕僚張公謹也跟著立起身來,抓起龜殼一下子仍得遠遠的,說:“占卜的目的是決疑,如今大事已無庸置疑,還卜什麼!占卜的結果要是不吉,難道就停止發動?”

至此,李世民才終於下定決心。

當整個選擇過程的痛苦和艱難已經完全顯示出來後,這場靈魂掙紮秀才算畫上了句號。

灼熱的太陽在西邊天際掙紮了許久,終於無可挽回地朝遠方的地平線墜落。

暮色四合。

李世民摒退了所有幕僚,隻留下長孫無忌和尉遲敬德,並讓無忌去傳召不久前被李淵逐出秦府、未及參加此次密謀的房玄齡和杜如晦。關鍵時刻,他需要這兩個滿腹韜略的左右手與他一起製訂行動計劃。

長孫無忌很快就回來了,臉上卻寫滿了沮喪。他轉述了房、杜二人的答複:“奉皇上旨意,不準再聽從秦王命令,今日如果私自晉見,我們必死無疑,所以不敢奉命!”

很顯然,房、杜二人是在有意試探李世民,目的是看他有沒有下定最後的決心。

李世民勃然大怒,對尉遲敬德說:“玄齡、如晦豈叛我邪?!”說完唰的一聲抽出佩刀,遞給尉遲敬德,說:“公往觀之,若無來心,可斷其首以來!”

剛剛片刻之前,李世民還在彷徨複彷徨,現在反應居然如此強烈,由此也足以看出——倘若李世民不是早已說服了自己,單憑府僚們的慫恿和煽動是不足以讓他下定這麼大決心的。

長孫無忌和尉遲敬德再次去找房玄齡和杜如晦,說:“大王決心已定,應該前往王府共同策劃,但我們四個人不能一起走,要分開行動。”

長孫無忌特意讓房玄齡和杜如晦換上道袍,借以掩人耳目,然後和尉遲敬德分別繞道,從不同方向匆匆趕回秦王府。

當晚,秦王府議事廳中的幾盞燭光徹夜不滅,一直燃到了次日天明。

武德九年六月初三清晨,那顆行蹤詭異的太白金星再度於光天化日之下從長安的上空掠過。太史令(天文台長)傅奕用一種無比驚異的目光久久地凝望蒼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片刻後,神色凝重的傅奕邁著急促的步伐匆匆進入太極宮,向李淵呈上了密奏:“太白見秦分,秦王當有天下!”

那一刻,高祖李淵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難道秦王真有天命,注定要坐這個天下?倘若如此,又要將太子置於何地?

不,這不可能。隻要自己還活著,就絕不允許這種荒唐的事情發生!

極度不安的李淵隨即命人傳秦王入宮。

武德殿內,李淵臉色陰沉地坐在禦榻上,秦王畢恭畢敬地跪伏在地。李淵把傅奕的奏疏猛然扔到秦王麵前,甕聲甕氣地說:“自己看吧。”

李世民悄悄瞥了一眼。他不用看也知道那上麵寫了什麼。

“兒臣也有一道密奏!”秦王朗聲道。

李淵滿腹狐疑地盯著李世民看了很長時間,然後緩緩打開秦王的密奏。才看了一眼,他的臉唰地一下全綠了。

淫亂後宮?秦王居然控告太子和齊王淫亂後宮?!

李淵頓感血往上衝,腦袋幾欲炸裂。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秦王會來這麼一手。這綠油油的帽子到底是太子和齊王給老子戴的?還是你秦王血口噴人、造謠中傷?!

李淵的胸口在劇烈起伏,嘴裏不斷喘著粗氣。還沒等他回過神來,秦王又接著說:“臣於兄弟無絲毫負,今欲殺臣,似為世充、建德報仇!臣今枉死,永違君親,魂歸地下,實恥見諸賊!”

說一千道一萬,歸根結底還是鬩牆之爭啊!李淵在心裏發出一聲長歎。你們兄弟仨,難道真的誰也容不下誰,非要鬥個你死我活才肯罷休嗎?!

李淵痛苦而無奈地意識到,是時候為這場曠日持久的紛爭做一個了斷了。就在明天吧……明天,自己將召集朝中的宰執重臣,命他們三兄弟入宮當麵對質,把事情徹底弄個水落石出。

其實,李淵心裏很清楚,不管怎麼對質,秦王這場官司基本上是輸定了。道理很簡單——誰主張誰舉證。秦王既然提出了指控,就必須拿出確實、充分的證據來支持其指控的罪名。可問題是,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宮闈醜聞又怎麼可能有確鑿的證據呢?即便秦王你買通一兩個太監或宮女出麵指證,可誰又能保證他們說的是實話?退一步說,就算太子和齊王真的幹了這種大逆不道的事,可除非被你捉奸在床,否則不管你拿出什麼證據,都可以被視為捕風捉影、造謠中傷!

所以,明天的對質說到底也就是走走過場而已。這一回,你秦王絕對難逃誣告的罪名。就算不治你一個死罪,最低限度也要把你的政治生命徹底終結。秦王啊秦王,是你自己把自己逼上絕路,別怪父皇不念父子之情,別怪朕對你下重手!

“明早鞫問,汝宜早參。”李淵扔下一句話,頭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一切等到明天就清楚了。李淵憤憤地想。

子夜。長安城萬籟俱寂。一輪皎潔的明月孤懸夜空。

高大的玄武門,就像一頭巨獸靜靜地匍匐在如水的月光下。

沒有人知道,它正在假寐。

幾個時辰後,它就將在一場可怕的風暴中醒來。

五 喋血玄武門

武德九年(公元626年)六月初四。清晨的薄霧還未散盡,十一匹快馬就從秦王府直奔太極宮(皇宮)的北正門、亦即宮廷禁軍的所在地——玄武門。

馬蹄踏破夏夜殘留的氤氳,驚起了一樹飛鳥。鎧甲和刀劍的寒光映入了它們驚慌的瞳孔,空中的鳥兒拍打著淩亂的翅膀四處逃離。

秦王李世民一馬當先地朝前飛奔,身後跟著全副武裝的十個人。他們是長孫無忌、尉遲敬德、侯君集、張公謹、劉師立、公孫武達、獨孤彥雲、杜君綽、鄭仁泰、李孟嚐。

是日,在玄武門當值的禁軍將領常何早早就在宮門接應。秦王等人到達後,立即進入有利地形進行埋伏。

常何是太子李建成的舊部,曾於武德五年跟隨太子討平劉黑闥,但在武德七年就已被李世民收買;同時被收買的玄武門禁軍將領,還有敬君弘、呂世衡等人。

太子對此一無所知。他沒想到,在這場遲早會來的巔峰對決中,秦王李世民竟然棋先一著控製了玄武門——控製了這個帝國的政治和軍事中樞。

李建成失算了。

與此同時,後宮的張婕妤十萬火急地趕到了東宮,把昨夜躲在屏風後偷聽到的秦王密奏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太子。李建成立刻通知了齊王。李元吉說:“要馬上集結我們的軍隊隨時待命,同時稱病不要入朝,靜觀其變。”

如果李建成聽從李元吉的建議,那麼李世民的玄武門之變就徹底落空了,而太子和齊王也將就此躲過這場滅頂之災。然而,李建成太自信了。他以為,曾經驍勇強悍的秦王如今已是一隻被翦除了翅膀和利爪的蒼鷹,再也無力搏擊長空了。所以,太子對齊王露出了一個不以為然的笑容,說:“衛戍部隊都已集結待命,我們大可以放心入朝,關注事態的進展。”

太子的自信和輕敵就此鑄成大錯。

隨後,太子李建成和齊王李元吉策馬走出了東宮。六月的太陽冉冉升起,把長安城的太極宮塗抹得一片輝煌。走到臨湖殿時,遠遠地已經可以望見玄武門城樓上的雉堞。在明媚的陽光下,太子李建成內心忽然產生了一絲陰影。

他說不上是什麼。可陰影卻在他的胸臆間迅速地彌散開來。

“不妥。” 李建成低聲說了一句。

“什麼?”旁邊的李元吉沒聽清。

“恐怕有變!”李建成看著李元吉說,濃重的陰影已經彌滿了他的雙眼。

二人同時拉住韁繩,又幾乎同時掉轉了馬頭。就在這一刻,一匹快馬突然衝出玄武門,飛快地向他們馳來。馬上的人在高聲呼叫他們。

這是秦王李世民的聲音,可在此刻的太子和齊王聽來,卻無異於死神的召喚。

還是年輕的齊王反應敏捷。盡管他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眼中布滿驚惶,可他還是轉過身去,飛快地搭弓上箭。

然而,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這個一向自詡勇武的李元吉,一連三次都沒能把手上的那張弓拉滿,結果三箭射出,都在距秦王一丈開外的地方頹然落地。李元吉驚訝地看著自己不停顫抖的雙手,不相信自己在死亡襲來的時候居然變得如此軟弱無力。

與此同時,李建成正瘋狂地揮動馬鞭,帶著他的一小隊侍從頭也不回地朝東宮狂奔而去,試圖逃離近在咫尺的死神魔爪。

可是,李建成拍馬疾馳的速度顯然不會比李世民索命一箭的速度更快。

空中劃過一聲尖銳的呼嘯。

李建成下意識地回頭去看。

那一刻,他圓睜的瞳孔恍如驚鳥。

淩厲的一箭不偏不倚地從他的後背沒入,然後穿胸而出。李建成低下頭,看見殷紅的鮮血汩汩而出,在自己的胸口洇散開來,像極了一朵灼灼綻放的紅色牡丹。

這是太子李建成在人世間看見的最後一副淒美的圖景。

親手射殺李建成後,李世民忽然感到一陣恍惚,身下的坐騎也隨之失去控製,衝進了斜刺的一片小樹林。緊接著,李世民被一根樹枝絆下馬背,整個人重重摔在地上,短暫地失去了知覺。

李元吉曾經自以為見慣了流血和死亡,早就祛除了對死神的恐懼,可直到大哥李建成睜著血紅的雙眼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時候,李元吉才知道自己錯了——原來死亡跟陽光一樣無法直視。

就在李元吉愣神的間隙,尉遲敬德已經率領七十餘騎衝了過來,箭矢紛紛射向李元吉。他左閃右避,慌亂間被流矢射中,失足墜馬。但是李元吉很快又爬了起來,帶著箭傷狼狽不堪地竄進身邊的小樹林,結果一眼就看見了躺在地上的秦王。李元吉怒從心頭起,劈手奪過李世民的弓,用弓弦緊緊勒住了他的咽喉。

就在李世民命懸一線之際,尉遲敬德及時趕到,發出厲聲叱喝。李元吉無奈地丟掉手中的弓,撒開雙腿拚命朝武德殿方向跑去。尉遲敬德縱馬追逐,同時不慌不忙地射出一箭。弦聲響處,李元吉發出一聲沉悶的呻吟,麵朝塵土頹然仆倒。他的手腳強烈地抽搐了幾下,隨後便一動不動了。

太子被殺的消息傳到東宮,東宮將領馮翊、馮立頓時仰天長歎:“我等豈能在他生時受其恩、而在他死後逃其難呢?”遂與東宮將領薛萬徹、齊王府將領謝叔方率領東宮和齊王府精兵二千人,迅速殺向玄武門。

大兵驟至,情勢危急,臂力過人的張公謹未及叫上左右,獨自一人關閉了沉重的宮門。

負責防守玄武門的禁軍將領敬君弘準備挺身出戰,左右勸阻:“事情未見分曉,暫且靜觀其變,等大兵會集再出戰也為時不晚!”

應該說,左右將士的擔心是有道理的。秦王雖然一舉除掉了太子和齊王,可接下來形勢會如何演變誰也無法預料,所以作壁上觀才是最安全的辦法。然而,對秦王忠心耿耿的敬君弘並未采納這個消極觀望的建議。他毫不猶豫地與中郎將呂世衡一起率部迎戰。可由於雙方兵力懸殊,一番血戰之後,敬、呂二將終因寡不敵眾而相繼陣亡。

馮立、薛萬徹等人繼續指揮軍隊猛攻玄武門,戰鬥極為激烈。薛萬徹見部下多有傷亡而宮門久攻不下,馬上和士兵們一起鼓噪著要轉攻秦王府。玄武門上的將士大為惶恐。秦王府的精銳都已傾巢出動了,現在守禦王府的那些老弱殘兵根本沒有防禦能力,怎麼辦?

正在眾人焦急措手之際,尉遲敬德突然縱馬疾馳到東宮和齊王衛隊的陣前。

他的手上高高舉著兩顆鮮血淋漓的頭顱。

馮立、薛萬徹等人頓時絕望——他們很清楚士兵們看見太子和齊王的首級後會作何反應。

果不其然,尉遲敬德的舉動一下子令東宮和齊王的部隊士氣盡喪,士兵們開始四散逃逸。薛萬徹隻好帶著數十名親信騎兵逃出長安城,亡命終南山。馮立對部眾說:“我斬殺了敬君弘,多少可以回報太子了!”隨即解散了軍隊,獨自一人落荒而逃。

按《通鑒》記載,當太子和齊王喋血玄武門、其部眾與秦王軍激戰正酣的時候,高祖李淵正與裴寂、陳叔達、蕭瑀等人在海池(皇宮內的人工湖)上愜意地泛舟。

天藍水碧,蝶舞鶯啼。

大唐天子李淵仍然在享受一個與往常一樣美麗而寧靜的早晨。

李淵萬萬沒有料到,他顫顫巍巍端了多年的那碗水已經在這天早晨徹底傾覆了。

舟船緩緩靠岸,高祖李淵和諸位大臣準備去上早朝。那個渾身上下沾滿鮮血的尉遲敬德就在這時候走近了海池。他披戴盔甲,手執長矛,身後跟著一隊全副武裝的士兵。他們臉上帶著同一種肅殺的表情,邁著大步徑直朝皇帝走來,就像一根尖銳的錐子無情地刺入這個靜美的早晨,也狠狠刺傷了高祖李淵的目光。

巨大的震驚與錯愕讓李淵的臉色瞬間蒼白如紙,身邊的大臣們也同樣麵麵相覷、不知所措。

李淵的腦中一片空白。

直覺告訴他——一定有非常嚴重而且非常可怕的事情發生了!

直到尉遲敬德走到麵前跪地叩首,李淵才回過神來。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厲聲質問:“今日誰人作亂?你來這裏幹什麼?!”

盡管李淵努力要表現出一個天子應有的威嚴,可他分明聽見了自己聲音中的顫栗。他不知道這種顫栗究竟是出於震驚和憤怒,還是出於對一種不祥之兆的恐懼。

“回稟皇上,太子和齊王叛變,秦王已率領軍隊將二人誅殺!惟恐驚動陛下,特意命臣前來護駕。”

果然是意料中的驚天噩耗!

就像一聲晴天霹靂在耳邊轟然炸響,李淵感到了一陣劇烈的暈眩。他的身體搖搖欲倒,左右連忙上前攙扶。

最可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長久以來的擔憂和疑懼終於變成了血淋淋的現實。自己最終還是沒能阻止這場骨肉相殘的悲劇在李唐皇族的身上發生,還是不可避免地重蹈了姨父楊堅的覆轍……不,是導致了一場比楊隋皇室更為慘烈的宮廷禍亂和政治災難!

這一切究竟是誰造成的?為什麼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是自己沒有扮演好一個皇帝的角色,還是沒有盡到一個父親的責任?是因為太子和齊王不擇手段把秦王逼得無路可走,還是秦王處心積慮要奪嫡篡位?抑或這一切兼而有之?

其實,現在追問這一切已經毫無意義了。就算能夠得到一個確鑿無疑的答案,不也隻是徒然加深自己的哀傷和悔恨嗎?

李淵感到頭痛欲裂。

他不得不麵對這樣一個慘痛的現實——曾經苦心經營的政治平衡,曾經努力維係的家族親情,此刻已經像一個被風暴劈打得四分五裂的鳥巢,在狂風驟雨中飄零了一地。李淵預感到自己的餘生注定要變成一根殘破的羽毛,沒有了任何分量,也掌控不了方向,隻能在秦王劃定的軌跡中獨自飄蕩,最後黯然走向生命的終點……

實際上,這樣的命運從眼前這一刻就已經開始了。李淵在心裏苦笑,尉遲敬德說得好聽,護駕!天底下有這麼護駕的嗎?說白了不就是逼宮嗎?!

看著尉遲敬德身上的斑斑血跡,李淵的目光忽然有些迷離。他不知道在那些已經變得烏黑、甚至是有些肮髒的血跡中,哪一簇是太子的,哪一簇又是齊王的?

李淵艱難地把目光從尉遲敬德的身上移開,把臉轉向那些宰執重臣,用一種近乎虛脫的聲音說:“沒料到今日終於發生這種事,諸賢卿認為該怎麼辦?”

一向傾向於太子的裴寂比皇帝更加惶惑而茫然,張著嘴巴不知道該說什麼。而一向同情秦王的陳叔達和蕭瑀則斬釘截鐵地說:“建成和元吉當初就沒有參加起義,對於帝國的建立也沒有多大功勞,並且嫉妒秦王功高望重,所以才會共同策劃對秦王不利的陰謀。秦王今日既已將他們翦除,而且功蓋宇宙、天下歸心,陛下如果封他為太子,把朝政大權移交給他,便不會再有什麼事端了!”

此時此刻,老皇帝還有別的選擇嗎?

“你們說得對。”李淵喃喃地說,“這正是我的夙願。”

此時,玄武門的兵戈尚未停息,禁軍、秦王衛隊與東宮、齊王衛隊依然在鏖戰不止。尉遲敬德向高祖提出要求,請他頒布一道敕令——命各軍一律服從秦王指揮。

李淵很清楚,這是秦王誅殺太子和齊王後必然要走的一步棋。第一步是兵權,第二步是儲君之權,而第三步,無疑就是皇權!

這是一個奪嫡篡位者必然要上演的政變三部曲!

然而,明知如此,李淵也隻能照辦。

片刻後,天策府司馬宇文士及從東上閣門飛馳出宮,一路高聲宣布皇帝敕令,那些仍在糾纏惡鬥的士兵們才陸陸續續放下了武器。為了進一步穩定局勢,李淵又命黃門侍郎裴矩前往東宮曉諭眾將士,惶惶不安的東宮人心才逐漸安定下來。

六 帝國的隱痛

到此,玄武門之變基本上已經畫上了句號,但是李唐皇族的血並未流夠。

因為斬草還須除根!

太子和齊王雖然已經被除掉了,但是他們的十個兒子還在。對於李世民而言,這就意味著殘存的政治異己勢力還在、一種潛在的複仇力量還在!問題倒不是擔心這十個年少和年幼的侄子長大後會揭竿而起替他們父親報仇,而是誰也不敢保證,將來不會有心懷叵測之人利用他們的仇恨、打著他們的旗號來興風作浪。所以,既然這場弑兄、殺弟、逼父的流血政變已經走到了這一步,那麼李世民隻能按照它本身的慣性,把它進一步推向那個無可避免的邏輯終點——屠侄!

隻能如此,別無選擇。

要說殘忍,這或許是一種殘忍。可是,這就是權力鬥爭的遊戲規則。在這樣的規則之內,每個人都是一顆身不由己的棋子。你或許可以選擇充當什麼角色,但你絕對無法改變角色固有的規定性。在曆史和時代條件圈定的樊籠中,你隻能最大限度地適應並利用規則,卻絕對無力改變規則。換句話說,你可以在規則中遊刃有餘,但是你不可能溢出規則之外。進而言之,如果武德九年發生的是“昆明池之變”而非“玄武門之變”,如果這場巔峰對決最終勝出的是李建成而非李世民,那麼李建成在殺掉秦王之後,會不會向秦王的兒子們揮起屠刀呢?

答案是肯定的。

所以,一旦曆史選擇了玄武門之變,一旦命運之神鍾情於李世民,那麼太子和齊王的十個兒子就注定在劫難逃!

六月四日這一天午後,當秦王府的兩隊飛騎奉命衝進東宮和齊王府的時候,李唐皇族的這些金枝玉葉立刻發出了恐懼而絕望的哭嚎。那十個年輕和年幼的親王還未及從喪父的巨大哀痛中擺脫出來,死神便已伸出冰冷的白爪輕而易舉地攫住了他們。

史書沒有記載他們的年齡。也許這對後世的讀者是一件好事,因為人們的內心可以避免受到某種觸痛。

但是史書記下了他們的名字。在泛黃的史冊裏,他們也就是那麼一小串毫無特征的符號、兩三行容易讓人忽略的文字而已。

李建成的五個兒子是:安陸王李承道、河東王李承德、武安王李承訓、汝南王李承明、钜鹿王李承義。李元吉的五個兒子是:梁郡王李承業、漁陽王李承鸞、普安王李承獎、江夏王李承裕、義陽王李承度。

這就是他們留在曆史上的全部信息。雖然他們的年齡不詳,可我們知道,李建成死時三十八歲,李元吉死時二十四歲,所以,他們的兒子能有多大也就可想而知。最大的估計也不過弱冠之年,最小的很可能僅僅在蹣跚學步。

殺完太子和齊王的兒子們,秦王的部將還想殺光他們左右親信百餘人、籍沒他們的財產。尉遲敬德竭力反對,他說:“一切罪惡,隻在兩個元凶!既然已經誅殺,就不能再擴大打擊麵,這樣無法使人心安定。”

李世民采納了他的意見,於是屠殺行動才宣告中止。

同日,高祖下詔大赦天下,並稱:“凶逆之罪,止於建成、元吉,其餘黨羽,概不追究;朝政事務一概交由秦王裁決!”

六月五日,馮立和謝叔方主動投案,薛萬徹仍然在逃。李世民不斷宣傳他的寬大政策,薛萬徹才回到長安。李世民說:“這些人忠於他們的主人,是義士!”於是將他們無罪開釋。

六月七日,李淵正式冊封李世民為皇太子,並下詔重申:“自今日起,無論軍事、政治及其一切大小政務,皆交由太子裁決之後再行奏報。”

李世民成功了。

他不但以無與倫比的智慧、膽識和魄力一舉扭轉乾坤,翦除了政敵,取得了政變的成功,而且以高明的政治手腕和安撫人心的寬大政策,消除了暴力奪權後可能產生的政局動蕩,從而順利坐上了他夢寐以求的儲君之位!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大唐帝國的曆史遽然掀開了新的一頁。

這嶄新的一頁是如此恢弘而絢爛,以至於玄武門前那些殷紅的血跡很快就將被新時代噴薄而出的萬丈光芒所遮掩。然而,武德九年六月四日卻注定要成為李世民生命中永遠無法痊愈的傷口,也注定要成為李唐王朝記憶中永遠無法消解的隱痛。如果說李世民後來締造的整個貞觀偉業是一座輝映千古的豐碑,那麼它的基座無疑是一個荒草萋萋的墳塚。

上麵寫著三個字——玄武門。

裏麵埋葬的不僅是李建成和李元吉,也不僅僅是他們那十個年少和年幼的兒子,同時也埋葬著另一個李世民的靈魂。

也許我們必須把目光拉到貞觀年間,才可能看清武德九年的這個流血事件是怎樣深深地糾纏了李世民的一生……

“夫背禮違義,天地所不容;棄父逃君,人神所共怒!……往是吾子,今為國仇。……生為賊臣,死為逆鬼。……吾所以上慚皇天,下愧後土,歎惋之甚!”

貞觀十七年那個陰雨蒙蒙的春天,當第五子齊王李祐在齊州起兵謀反的消息傳來,唐太宗李世民憤然提筆寫下了這道譴責李祐的手詔。書畢,李世民泫然泣下、悲不自勝。

除了對齊王李祐的悖逆之舉感到痛心疾首之外,李世民的腦海中,是否也會閃過武德九年的那一幕呢?當他顫抖的筆墨寫到“背禮違義、棄父逃君;天地不容、人神共怒”這樣的字句時,內心是否也會泛起一股深藏已久的慚悚和愧疚呢?而“上慚皇天,下愧後土”這樣的感歎,除了是替李祐感到羞慚之外,會不會也包含著某種程度上的自我譴責?而那潸潸而下的淚水,又豈止是為齊王李祐一人而流的呢?!

無獨有偶。齊王李祐剛剛伏誅,這一年四月便又爆發了太子李承乾的謀反案。太子事敗後,又牽扯出了四子魏王李泰的奪嫡陰謀。悲憤莫名的李世民在公開頒布的詔書中稱:“朕聞生育品物,莫大乎天地;愛敬罔極,莫重乎君親。……(魏王泰)以承乾雖居長嫡、久纏屙恙(承乾患有足疾),潛有代宗之望(奪嫡企圖),靡思孝義之則。朕誌存公道,義在無偏,……兩從廢黜。非惟作則四海,亦乃貽範百代。”隨後又對侍臣說:“我若立泰,則是太子之位可經營而得。自今太子失道、藩王窺伺者,皆兩棄之。傳諸子孫,永為後法!”此後,李承乾被廢為庶人,流放黔州;魏王李泰被貶為順陽王,徙至均州。

當這種同根相煎、骨肉相殘的慘劇差一點在李世民的麵前重演時,曆史驚人的相似性肯定會讓他受到極大的震撼。從某種意義上說,擔心被李泰所圖、所以“特與朝臣謀自安之道”的李承乾就是昔日的李建成;而“潛有奪嫡之意”的魏王李泰則無異於當年的秦王李世民。

因此,此時的唐太宗才會痛定思痛地對後世的李唐皇族發出這樣的警告——不要以為“太子之位可經營而得”!其潛台詞是:人人心中都必須存一個“愛敬君親”的“孝義之則”,任何人也不要企圖把武德九年六月四日發生的事情當成一個效法的榜樣!而且李世民還一再強調,從今往後不管是“太子失道”,還是藩王覬覦儲君之位,一概要被貶黜;並希望以李承乾和李泰為前車之鑒,從而“貽範百代”,“傳諸子孫,永為後法”!

然而,唐太宗李世民鄭重要求後代子孫所遵循的規範和法則,其實正是當年被他自己徹底顛覆的東西。

雖說時移世易,角色的不同導致了行為和價值觀的差異,但是李世民在處理李承乾和李泰一案時,心中肯定橫亙著武德九年遺留下的道德陰影。對兒子們的譴責越是嚴厲而痛切,對“愛敬君親”的“孝義之則”越是推崇和強調,就越發表明李世民一生中從來沒有真正擺脫玄武門事件的巨大影響。

也許,當我們從這個角度來看待貞觀的時候,就會發現在李世民締造這份赫赫功業的過程中,很可能一直有某種難與人言的潛在力量在參與和推動。

這樣的力量是什麼呢?

也許,我們可以將其稱之為一種“內在的自我救贖”。

當年奪嫡繼位的手段越不光明,李世民為世人締造一個朗朗乾坤的決心就越大;玄武門事變對李世民造成的隱痛越深,他開創貞觀的動力也就越強;弑兄、殺弟、逼父、屠侄的負罪感越是沉重,他從造福社稷蒼生的事功中尋求道德解脫的渴望就越加強烈!

從這個意義上說,貞觀偉業又何嚐不是一麵巨大的“招魂幡”呢?

無論盛世貞觀在後人的心目中獲享怎樣的景仰和尊崇,也無論它在曆史上是一個多麼光輝而偉大的政治典範,但是在李世民心中某個塵封的角落,它卻可以是一種自我救贖的產物,也可以是一麵招魂的旗幡。

換句話說,武德九年六月四日失落在玄武門的東西,李世民將不得不用盡一生的歲月去尋找;對於父兄和弟侄在道德與親情上的巨大虧欠,李世民也不得不用盡一生的努力去償還。而這樣的努力,也就構成了開創盛世的種種動因之中,那最不為人所知卻又最不可或缺的一種。當然,這種努力對李世民本人來講很可能是不自覺的、是極為隱晦而難以自知的。但毋庸置疑的是,這種“靈魂的自我救贖”的確具有非凡的意義——就像是一種無上的信仰之於一個虔誠的信徒一樣,它造就了李世民登基禦極後的種種自律、寬宏和堅忍。惟其如此,它才能推動李世民從“個體的小我”走向“曆史的大我”,從陰暗而血腥的玄武門,走向華麗而光明的貞觀。

【知識點】唐朝曆史上一共發生了四次“玄武門之變”,除了李世民在長安玄武門發動的這次之外,後麵三次都發生在洛陽的玄武門:公元705年,張柬之等五大臣發動政變,推翻武則天;公元707年,太子李重俊發動政變,誅殺武三思父子;公元710年,李隆基發動政變,誅殺韋後集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