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顯然,此時的齊王司馬冏,正在亦步亦趨地重蹈司馬倫之覆轍。
危機正在醞釀。而對於有些人來說是危險的,對於另一些人則是機會。
比如翊軍校尉李含。
這是又一個出身低微的寒士。他原本是河間王司馬顒手下的一個長史,被征召入朝,在司馬冏帳下參預軍機,本欲大展宏圖,不料卻發現司馬冏的左右數人皆是他的舊仇家。李含整日戰戰兢兢,生怕仇家伺機報複,深感出頭無日。有一天,他忽然從洛陽出走,暗中來到長安,找到了他的舊主子司馬顒。
李含撒了一個彌天大謊,說自己帶來了天子密詔,命司馬顒舉兵討伐司馬冏。
司馬顒不理會密詔是真是假,當即一口答應。因為,他自己早就在覬覦輔政之位,李含此來,無疑給了他起兵的借口。隨後,司馬顒發出檄文,曆數司馬冏的罪狀,並聲稱已勒兵十萬,將與成都王司馬穎、新野王司馬歆等人一同起兵,會師洛陽。同時,司馬顒還派遣李含、張方率領軍隊向洛陽挺進,並讓李含給身在朝中的長沙王司馬乂送了一封密信,讓他在京師做內應。
司馬冏得知司馬顒欲與司馬乂裏應外合的消息,大為震駭,便先下手為強,派兵攻襲司馬乂。司馬乂旋即率百餘名勇士飛馳入宮,關閉諸門,挾持惠帝,詔命禁軍反攻司馬冏的大司馬府。
這天夜裏,洛陽城殺聲四起,火光衝天,雙方軍隊展開激戰。大司馬稱“長沙王矯詔”,長沙王稱“大司馬謀反”。惠帝被挾持到上東門的城樓上。司馬冏軍隊飛矢如雨,紛紛射到皇帝麵前。臣子們簇擁著他左閃右避,不斷有人被箭射死,屍體層層疊疊地堆積在皇帝腳下。
大戰整整持續了三天三夜。最終,司馬冏的軍隊被打敗,其手下長史趙淵趕緊倒戈,把司馬冏捆起來押進了宮中。傻皇帝掛念他讓自己複位,起了惻隱之心,想留他一條活命。司馬乂立刻命左右把他拉了出去,斬於閶闔門下,把頭顱傳遍六軍。隨後,又將司馬冏的所有黨羽全部捕殺並夷滅三族,死者達二千多人。
在八王之亂中喪命的,齊王司馬冏是第四個。
五 絕對權力導致絕對腐敗
政變之後,長沙王司馬乂近水樓台先得月,奪取了輔政大權。為了增強實力,司馬乂又與遠在鄴城的成都王司馬穎結成了聯盟,無論政事大小皆與其谘商。
如此結局,完全出乎始作俑者李含的預料。
他原本以為,長沙王司馬乂弱小,遲早要被齊王司馬冏幹掉,所以才投靠了河間王司馬顒。他的如意算盤是:唆使司馬顒打敗司馬冏,然後廢掉皇帝,由司馬顒把持朝政,自己隨之飛黃騰達,成為孫秀第二。可如今,司馬乂在朝輔政,司馬穎在外遙控,率先舉事的司馬顒卻竹籃打水一場空,什麼都沒撈著,自己更是白忙了一場。
這一切,司馬顒無法忍受,李含更無法忍受。於是,司馬顒便密令李含等人設計謀殺司馬乂。不料,李含還沒來得及動手,事情便泄露了,旋即被司馬乂捕殺。
司馬顒大怒,遂以清君側為名,派遣張方為都督,率精兵七萬,出函穀關直撲洛陽。成都王司馬穎風聞司馬顒起兵,趕緊發動二十萬大軍南下洛陽。當然,他並不是要來幫司馬乂的,而且要跟司馬顒拚搶勝利果實。
太安二年(公元303年)八月,司馬乂眼見大兵壓境,情急之下,便把傻皇帝司馬衷推到了南線戰場的最前方。一個多月裏,皇帝的車輦一直在槍林箭雨中輾轉。哪裏戰事告急,司馬乂就把天子車駕推到哪裏。這一招果然奏效。張方的軍隊遙見天子車駕,心有顧忌不敢進攻,遂被司馬乂斬殺五千餘人,隻好在距離洛陽七裏處築壘儲糧,準備打持久戰。
北線戰場上,成都王司馬穎的二十萬大軍也頻頻失利。從八月到第二年正月,軍隊被長沙王司馬乂殲滅並俘虜了六、七萬人。
就在長沙王司馬乂即將獲勝的節骨眼上,又一場突如其來的宮廷政變,扭轉了整個局勢。
這一年正月二十五日夜,時任司空的東海王司馬越突然發難,與宮中的禁軍將領合謀逮捕了司馬乂。次日,司馬越脅迫皇帝下詔罷免了司馬乂的官職,把他囚禁在金墉城,同時大赦天下,改元永興。
數日後,張方率兵進入金墉城,將司馬乂扔進火堆,活活燒死。
司馬乂死時,年二十八歲。
八王之亂中喪命的,長沙王司馬乂是第五個。
司馬乂執政之初,洛陽坊間便流傳著這樣一句民謠:草木萌芽殺長沙。果不其然,年輕的長沙王司馬乂沒有活過這個春天。
政變後,成都王司馬穎被任命為丞相,東海王司馬越被任命為尚書令。司馬穎派遣將軍石超率領五萬士兵駐守洛陽的十二座城門,同時將他看不順眼的禁軍將領一一砍殺,全都換上自己的人,並將齊王所立的皇太子司馬覃廢黜,仍為清河王。
做完這一切,司馬穎回到了老巢鄴城,逍遙自在地遙控朝政。
河間王司馬顒為討好大權在握的司馬穎,上表請立司馬穎為皇太弟。隨後,天子禦用的衣服車駕便都送到了鄴城。至此,鄴城成了實際上的西晉都城,司馬穎也成了實際上的皇帝。作為回報,司馬穎就任命司馬顒為太宰、大都督,兼領雍州牧。
權力導致腐敗,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腐敗。
西晉帝國的這些親王們,沒有一個能夠逃脫這條政治學的鐵律。
司馬穎掌握權力後,緊步前麵諸王之後塵,腐敗日漸升級,令朝野再度失望。永興元年(公元304年)秋,東海王司馬越再度發動政變,勒兵進入雲龍門,下詔召集三公和文武百官,宣布帝國進入警戒狀態,共同討伐司馬穎,並恢複司馬覃的太子之位。司馬穎的心腹石超猝不及防,隻好狼狽逃回鄴城。
數日後,司馬越自封大都督,傳布檄令,召集了十多萬軍隊北征司馬穎。司馬越跟司馬乂學了那手絕招,把傻皇帝推到陣前,浩浩蕩蕩向鄴城進發。司馬穎的左右一聽天子禦駕親征,就勸他出城請降,司馬穎大怒:“主上是為群小所逼,你居然想讓我束手就擒?!”隨即派石超率五萬人馬迎戰。
兩軍在蕩陰展開遭遇戰。石超知道司馬穎並不顧忌天子,故而奮勇作戰,大敗司馬越軍。惠帝身中三箭,臉上也挨了一刀。百官和侍從各自逃命,惟有侍中嵇紹站在天子車輦上挺身護駕。士兵們把他拉下車,打算亂刀砍死,傻皇帝忽然大叫一聲:“忠臣也,勿殺!”士兵們說:“奉太弟令,惟不犯陛下一人”。嵇紹遂死於亂刀之下,血濺帝衣。
過後清理戰場,司馬穎的幕僚盧誌才在荒草叢中找到了傻坐著的皇帝司馬衷,將他帶回了鄴城。左右要換洗傻皇帝的血衣,這個低智商的皇帝忽然說了一句很多高智商的人說不出的話:“嵇侍中血,勿浣也!”
司馬穎與司馬越鶴蚌相爭,河間王司馬顒趁機坐收漁翁之利,派張方悄悄襲取了京師洛陽,並再次廢黜太子司馬覃。司馬越前方兵敗,後路又被斬斷,隻好灰溜溜地逃回自己的封國東海。
西晉帝國的親王們自相殘殺,禍亂天下,蠢蠢欲動的天下人當然會跟著趁亂而起。幽州軍閥王浚坐山觀虎鬥已經很久了,眼看司馬穎與司馬越打得兩敗俱傷,趁勢聯合鮮卑、烏桓的部落騎兵,與東海王司馬越的弟弟東嬴公司馬騰合兵,南下進攻鄴城。司馬穎急遣王斌、石超率部迎戰。胡騎凶猛善戰,王斌、石超節節敗退。
王浚的前鋒很快打到鄴城。鄴中大震,百官和士兵紛紛逃亡。盧誌勸司馬穎奉惠帝還洛陽。當時尚有士兵一萬五千餘人,盧誌連夜做好了撤退的準備。次日黎明,司馬穎之母程太妃眷戀鄴城,遲遲不願動身,司馬穎也猶豫不決。最後的一萬多人遂嘩然四散,司馬穎和盧誌隻好帶著幾十名騎兵擁著騎在牛車上的惠帝逃往洛陽。
慌亂之中,無人攜帶錢物,惟獨一個宦官身上帶了三千私錢。皇帝實在餓得不行了,就下詔向他借貸,勉強買了些食物裹腹。路上跑得急,皇帝的鞋子也掉了,隻好穿上隨從的鞋子。一路狼狽不堪,總算逃到了洛陽郊外的北邙山。張方出城迎駕,看見皇帝,準備下馬跪拜。灰頭土臉的皇帝很有自知之明,勸他不用拜了。
連跟一個宦官借錢買吃的都要下詔書,傻皇帝即使再傻,也知道自己這個所謂的天子早就不值錢了,再講究這套虛禮也沒多大意思。
惠帝回洛陽後,手握兵權的張方把持朝政。成都王司馬穎無兵無權,形同廢物。
張方的軍隊在洛陽時間已久,早把這座帝都劫掠得差不多了,大兵們看見再也無利可圖,紛紛吵著要奉惠帝遷都長安。這一年的十一月初一,張方突然率兵闖入宮中,要劫持皇帝西走長安。惠帝嚇得躲進了禦花園的竹林中。士兵們把他抓了出來,強行架上車。惠帝嚎啕大哭。張方騎在馬上,跟他點了個頭說:“而今寇賊縱橫,宮中宿衛力量單薄,望陛下駕臨臣的軍營,臣當盡忠竭力,以防不測。”當時大臣們都逃散了,隻有盧誌一人在側。皇帝眼巴巴地看著他。盧誌說:“而今之計,陛下隻有聽從將軍了。”
皇帝進了張方軍營,張方就下令士兵洗劫皇宮。窮凶極惡的大兵們衝進宮裏,奸汙宮女,爭搶寶物。宮中自魏晉以來的所有珍藏被掃地一空,絲毫不剩。洗劫完了,張方準備一把火把宮室和宗廟都燒了,斷絕眾人回來的想頭。
一百多年前,董卓將洛陽焚為死城的慘烈一幕,眼看又要重演。所幸,此刻軍閥的身邊還站著一個文人。盧誌勸張方:“董卓無道,焚燒洛陽,怨毒之聲,百年猶存,何必學他?”
張方這才作罷,隨後劫持惠帝和司馬穎到了長安。
這一回,終於輪到河間王司馬顒坐大了。不久,他就讓皇帝下詔廢掉了司馬穎的皇太弟身份,改立豫章王司馬熾。
永興二年(公元305年)七月,休整了一年的東海王司馬越卷土重來,以“奉迎天子,還複舊都”為名傳檄天下,發兵征討河間王司馬顒。一時響應者甚眾。王浚等人公推司馬越為盟主。司馬穎的舊部公師藩為主子打抱不平,也在河北起兵。司馬顒隻好任司馬穎為鎮東大將軍,象征性地給了他一千名士兵,打發他和盧誌一起回老家去招撫叛亂。
司馬越獲四方響應,又得幽州軍閥王浚的胡騎之助,聲勢浩大,揮師直逼長安。司馬顒恐懼,就派人殺了張方,試圖跟司馬越求和。可司馬越仍然一路西進。第二年四月,大軍挺入關中,司馬顒兵敗,單槍匹馬逃進太白山。百官也都落荒而逃,躲在山中以像樹果實為食。司馬越的前鋒祁弘率領先頭部隊殺進長安,其士卒大多為鮮卑人,野蠻凶殘,大肆擄掠,殺了二萬多人。四月十四,祁弘奉迎皇帝東返洛陽。祁弘一走,司馬顒才重新奪回了長安,但是關中各地皆歸順東海王司馬越,司馬顒的長安成了汪洋中的一座孤島。
七月,惠帝回到舊都洛陽,改元光熙。八月,任東海王司馬越為太傅、錄尚書事;任其堂兄範陽王司馬虓為司空,鎮守鄴城;封王浚為驃騎大將軍,都督東夷、河北諸軍事,領幽州刺史。
司馬越獨攬大權後,立即讓皇帝下詔搜捕成都王司馬穎。
成了喪家之犬的司馬穎情急之下,拋棄了老母和妻子,隻帶著兩個小兒子渡過黃河,想去投奔老部下公師藩,不料中途被捕,被扔進了鄴城的監獄。
物是人非。曾經高高在上、顯赫一時的成都王司馬穎,而今卻是以一個階下囚的身份回到了這座本來屬於他的城市。
鄴城的新主人範陽王司馬虓隻把他囚禁了起來,不忍心殺他。可是,司馬穎的運氣太背。僅僅兩個月後,司馬虓忽然暴病而亡。司馬虓手下的長史劉輿知道這座城是司馬穎的老巢,倘若不殺他,他隨時可能東山再起。所以劉輿秘不發喪,私下做出了一個決定。
大雪紛飛的冬夜,成都王司馬穎站在冰冷而潮濕的牢房中,凝望著狹窄的囚窗外那一角黑暗的夜空。
鄴城的天空讓他既熟悉又陌生。
身後傳來叮叮鐺鐺的鑰匙開門聲。司馬穎沒有回頭。他知道,該來的終於來了。獄吏田徽麵無表情地走了進來,手上拿著一份“詔書”。年輕的王爺很認真地讀了一遍“詔書”,忽然明白了什麼,抬頭問田徽:“範陽王死了嗎?”
田徽說:“不知道”。
司馬穎又問:“您今年多大?”
田徽說:“五十。”
司馬穎問:“知天命了嗎?”
田徽說:“不知道”。
司馬穎忽然咧嘴笑了一下,把目光又轉向窗外。
片刻之後,司馬穎轉過頭來。田徽看見這個年輕王爺的目光仿佛一下子蒼老了,他聽見司馬穎說:“我死之後,天下安乎?不安乎?我自放逐,於今三年,身體手足不見洗沐,取數鬥湯來。”
兩個兒子在一旁放聲大哭。司馬穎揮了揮手,讓人把他們帶了出去。司馬穎洗沐完畢,把頭發散開,頭朝東而臥,對田徽說:“動手吧。”
田徽上前,用繩子勒死了司馬穎,隨後又殺了他的兩個兒子。
司馬穎死時,年二十八。
在八王之亂中喪命的,司馬穎是第六個。
司馬穎死後數年,河南開封突然有傳言說他的一個兒子藏匿在民間,年已十餘歲。東海王司馬越聞訊,立刻派人殺了那個孩子。
至於那個孩子究竟是不是司馬穎的後人,司馬越才懶得去查。
六 最後一根稻草
光熙元年(公元306年)十一月十七日夜,司馬穎死後僅月餘,西晉帝國的第二代皇帝司馬衷吃了一塊有毒的餅,第二天就在顯陽殿駕崩了。
誰在餅中投毒?
這是一個公開的秘密。
三日後,東海王司馬越擁立惠帝之弟、豫章王司馬熾為帝,改元永嘉,是為晉懷帝。
惠帝司馬衷在位十六年,死時四十八歲。
他的死,無論對於帝國還是對於他自己,都是一個解脫、一件好事。
綜觀其一生,在父親武帝的眼中,他是一個傻兒子、一個過渡人物;在母親楊太後的眼中,他是一個永遠長不大的、需要人嗬護的孩子;在妻子賈南風眼中,他是一個廢物、一個擺設、一個戴了無數綠帽子的名義老公;在諸王眼中,他是一個傀儡、一個玩偶、一個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工具;在群臣眼中,他是一頂象征性的冠冕、一件空洞無物的龍袍;在百姓眼中,他是一個茶餘飯後的談資、一則百聽不厭的笑話;在曆史眼中,他是一個昏庸皇帝、一個無知天子、一個警鑒後世的反麵教材……
他什麼都是,可似乎很少被當成一個人。
如果他不是皇帝,而是一個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那麼他起碼可以守著一畝三分地,享受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平庸幸福,起碼不會三更半夜從被窩裏被人拽起來,逼著簽署殺人的詔書,也不用三天兩頭被人推到兩軍交戰的槍林箭雨中,嚇得魂不附體,更不需要永遠活在曆史中被遺笑萬年……
然而,他卻是一個皇帝,而且君臨天下整整十六載。
這就決定了他所有的幸與不幸。
一千多年來,當人們一次次嘲笑那句“何不食肉糜?”的“名言”時,似乎也不應該忘記,他還說過一句——“嵇侍中血,勿浣也!”
陸續發動政變的八王先後死了六王。除了東海王司馬越,就隻剩下困守在長安孤城中苟延殘喘的河間王司馬顒了。
同年十二月初一,太傅司馬越以懷帝名義下詔,征召司馬顒入朝擔任司徒。
司馬顒忐忑不安地走出了府邸。
時值深冬,天地一片肅殺。一駕孤獨的馬車緩緩駛離了長安。車裏坐著司馬顒和他的三個兒子。呼嘯的北風吹起了一角車簾,司馬顒最後遙望了一眼長安,淚水忽然模糊了他的眼。其實司馬顒明明知道,此去洛陽凶多吉少,但他別無選擇。因為時至今日,他早已不是那個擁兵自重、坐鎮一方的河間王了,隻要司馬越一聲令下,就可以把孤城長安夷為平地。
自從趙王司馬倫篡位稱帝後,司馬顒便不失時機地參與了每一次政變。可不知道為什麼,每當他覺得距離最高權力僅有一步之遙時,冥冥中總有一種力量把他推離權力中心。他本以為隻要把握時機,當皇帝也不是什麼太難的事,可奇怪的是他越折騰,局麵就變得越糟,到最後非但沒當上富有四海的皇帝,反而連坐鎮一方的藩王資格都喪失了。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司馬顒至死也弄不明白。
數日後,來自長安的這輛孤獨而惶惑的馬車駛進了新安地界的雍穀。前方忽然出現了一隊人馬,為首的將軍叫梁臣。
梁臣是南陽王司馬模的部下。司馬模是司馬越的親弟弟。梁臣是奉命前來“迎接”他們的。辦完公事後,梁臣即刻帶領人馬絕塵而去。
司馬顒的馬車永遠停在了雍穀。風雪拍打著它。車裏的四具屍體很快就凍僵了。
在八王之亂中喪命的,司馬顒是第七個。
該死的都死了。東海王司馬越笑到了最後。
踏著同姓諸王的鮮血和骸骨,司馬越邁著矯健的步伐登上了帝國權力的頂峰。
他開始呼風喚雨了。
永嘉二年(公元308年)二月,司馬越殺死了曾經多次被立為太子的司馬覃。
永嘉三年(公元309年)三月,司馬越突然派遣軍隊入宮,當著懷帝司馬熾的麵逮捕了十幾個大臣,旋即將他們全部誅殺。新皇帝眼睜睜看著自己剛剛培植起來的一幹親信身首異處,隻能垂淚歎息。幾天後,司馬越又將宮中的所有宿衛軍官全部罷免,讓自己手下的將軍和東海郡士兵入宮宿衛。
《晉書》稱,此時的東海王司馬越“專擅威權,圖為霸業。朝賢素望,選為佐吏;名將勁卒,充於已府。不臣之跡,四海所知。”也就是說,司馬越正在加緊積蓄實力,隨時準備篡奪帝位、稱霸天下。
然而,此時此刻的西晉帝國,想稱霸天下的又何止他一人?!
帝國西北,匈奴劉淵於永興元年(公元304年)據左國城(今山西離石市東北)自立為漢王,此後逐年南侵,聲勢日盛,遂於永嘉二年(公元308年)在平陽(今山西臨汾市西南)稱帝,國號大漢。
帝國西南,氐人李雄亦於永興元年據成都稱王,光熙元年(公元306年)稱帝,國號大成。
帝國東北,鮮卑的四大部族慕容氏、段氏、宇文氏、拓跋氏各自割據一方,連年混戰。
除此之外,江夏地方則有張昌邱沈之亂,江東有陳敏之亂,鄴城有汲桑之亂,漢中有流民鄧定之亂,南陽有流民王如之亂,湘州有刺史杜弢之亂……
西晉帝國到處是烽火狼煙。
司馬越還沒有得到天下,天下早已分崩離析了。
自永嘉元年(公元307年)以來,漢王劉淵的前鋒、安東大將軍石勒便率領他的數萬鐵騎橫掃中原,所向披靡。永嘉四年(公元310年)十一月,石勒渡過黃河,大軍直逼洛陽。
眼看京城危在旦夕,司馬越不得不挺身而出,率軍開往許昌迎戰石勒。
永嘉五年(公元311年)二月,石勒攻陷許昌。司馬越憂懼不已,隨即又獲悉懷帝司馬熾發密詔給青州刺史苟晞,命苟晞討伐他,司馬越頓時急怒攻心,於三月十九日暴斃在項城的行營中。
司馬越一死,晉軍群龍無首,無心戀戰,隻好扶著他的棺柩向東海郡(今山東郯城縣北)方向逃竄。堂堂西晉帝國的正規軍,此時變成了一支淒淒惶惶的送葬隊伍。
石勒聞知司馬越死訊,立刻親率一支輕騎兵在後麵窮追不舍。四月,石勒在苦縣(今河南鹿邑縣東)寧平城追上了晉軍。石勒一聲令下,凶悍的胡騎呼嘯著衝進晉軍隊伍,開始狂砍濫殺。毫無鬥誌的晉軍士兵丟盔棄甲,爭相逃命,被胡騎殺死和自相踐踏而死者堆積如山。
十幾萬軍隊轉眼之間全軍覆沒。
躺在棺材裏的東海王司馬越絕對想不到,他死後,還有十幾萬帝國士兵給他做陪葬。
這天夜裏,石勒剖開了司馬越的棺槨,一把火焚燒了他的屍體。看著熊熊火焰中飄起的縷縷青煙,石勒大聲說:“亂天下者,此人也!吾為天下報之,故燒其骨,以告天地!”
隨著石勒的話音落地,“八王之亂”終於落下了帷幕。
然而,石勒的閉幕詞並不準確。亂天下者,難道僅僅是此人嗎?
這些年來,內有宗室群王骨肉相殘,外有異族胡人相繼侵擾,上有軍閥官吏肆機反叛,下有流民百姓揭竿而起,中間又有謀士幕僚上下攛掇……人人惟恐天下不亂,人人都想南麵稱尊!要把這一切都歸罪於任何一個人,恐怕不僅是失之武斷,甚至是失之荒謬了。
司馬越死後僅六年,即公元317年,西晉覆滅。
如果說,西晉帝國是一隻不堪重負而最終被壓垮的駱駝,那麼,東海王司馬越充其量隻是最後一根稻草而已。先他而死的七王,難道不是另外七根稻草?在“八王之亂”中趁火打劫的各色人等,包括他石勒本人,難道不是一根又一根往上加的稻草?
亂天下者是誰?
答案隻有一個:天下人。
【知識點】由於當時封官太濫,平日的販夫走卒、阿貓阿狗都能大搖大擺地登上朝堂,以致每次朝會時,滿座都是貂尾蟬羽裝飾的帽子(王侯大臣的官帽)。時人為此譏諷:“貂不足,狗尾續”。這就是成語“狗尾續貂”的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