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將博弈進行到死——東漢的政治循環局(3 / 3)

“朕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你們妥善計劃一下。”

“要謀劃不難,隻恐怕陛下心中猶豫不決。”

劉誌斬釘截鐵地說:“奸臣危害國家,罪有應得,還有什麼好猶豫的!”

是日,單超、左悺、徐璜、具瑗、唐衡五名宦官先後進入內室,與桓帝劉誌一番密謀,迅速製訂了一個誅殺梁氏的計劃。皇帝咬破單超的手指,讓五人歃血為盟。單超等人說:“陛下計劃已定,我等當守口如瓶,避免被人懷疑。”

這一天,初秋的第一場風吹過洛陽的北宮。樹葉紛紛落下,負責灑掃的宦官們很快就把它們掃盡了。

延熹二年秋天,是梁冀當政的第二十個年頭。梁冀坐在極盡奢華、美侖美奐的大將軍府裏,看見秋日的天空就像一個洗盡鉛華的女子與他素麵相對。

這二十年來,梁氏家族締造了一個舉世無雙的富貴神話:族人中有七人封侯,三人貴為皇後,六個被封貴人,兩個大將軍;娶公主者三人,夫人女子食邑稱君者七人,在朝任卿、將、尹、校者五十七人。

這些年來,梁氏一門享盡了人間的榮華富貴,梁冀也成了東漢曆史上最驕橫的一個外戚。然而這年秋天,梁冀卻有些心神不寧。數日前,宮中的眼線密報,單超等五名宦官曾與皇帝一起在內室中待了好幾個時辰。

他們想幹什麼?!

梁冀忽然覺得,這年的秋風來得比往年早,也冷得比往年早。

八月初十,梁冀命令中黃門張惲進入宮中值宿,監視單超等人,防止事變。黃門令具瑗立即以“突然進宮,圖謀不軌”為由將其收捕。

梁冀做夢也沒想到,是他自己提前引爆了這枚定時炸彈。

皇帝親自駕臨前殿,召集各尚書進宮,並命尚書令尹勳秉持符節,部署丞、郎以下的官員,讓他們全副武裝,守衛朝廷各主要機構;同時,將所有衙門的各種符節全部收繳,送入宮中,並命具瑗率禁軍一千多人突然包圍梁冀府邸,收回大將軍印綬,改封他為邊地的一個次等侯。

正在大將軍府中抬頭望天的梁冀,忽然看見黑壓壓的禁軍士兵像潮水一樣湧進來時,並沒有立刻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他的眼神恍惚而空洞。可他很快就意識到:皇帝今年已經二十八歲了。一個皇帝二十八歲才對權臣發難,並不算太早。

聽宣詔的人說,自己現在已經成了蠻荒之地“比景”的都鄉侯,梁冀在心裏苦笑了一下,這不是比死還慘嗎?!

當天,梁冀就和妻子孫壽一起選擇了一個比當都鄉侯更有尊嚴的結局——自殺。隨後,所有梁氏、孫氏的內外宗親都被拿下詔獄,不論老幼全部誅殺,其中身為公卿、列校、刺史、二千石的官員有數十人。此外,太尉胡廣、司徒韓縯、司空孫朗都因依附梁冀而被貶為庶民。梁氏集團中的其他官吏和賓客,被罷黜的共達三百多人。

為時僅一天的大清洗,就令朝堂為之一空。漢帝國的中樞機構為此癱瘓了好幾天。朝廷抄沒了梁冀的家產,折價出賣後共計三十餘億,充入國庫,抵消了天下半年的賦稅。百姓們無不拍手稱快,相互慶賀。

想娶媳婦的終於提前娶了,想蓋房子的終於提前蓋了,想還債的也終於提前還了。老百姓樂壞了——朝廷要是多幾個這樣的大奸臣就好了,而且最好是每年都殺一個。

數日後,單超、左悺、徐璜、具瑗、唐衡五名宦官同日封侯:單超食邑二萬戶,其餘四人各得一萬多戶。

劉誌利用宦官除掉了外戚,但隻能是以毒攻毒,並不能換來政治的清明。

五侯中,單超早死,其餘四侯橫行天下,其驕寵殘暴比之梁氏毫不遜色。他們的兄弟親戚都成為朝中大員和封疆大吏,作威作福,稱霸一方。百姓們怨聲載道。當時,民間流傳著這樣的歌謠:“左回天,具獨坐,徐臥虎,唐雨墮。”大意是:左悺力可回天,具瑗唯我獨尊,徐璜如虎橫臥,唐衡流毒天下。

誅殺梁氏的八年之後,桓帝劉誌病卒,時年三十六。皇帝無嗣。皇後竇氏被尊為太後,其父竇武為大將軍,共同迎立桓帝的侄子劉宏為帝,是為漢靈帝。

這一年,劉宏年僅十二歲。

又是一個幼主登基。

又是一個太後臨朝。

又是一個外戚當政。

這就是東漢中晚葉的曆史。它總是這樣繞來繞去,走不出惡性循環。說好聽一點,叫它輪回;說難聽一點,就是鬼打牆。

五 宿命的輪回

竇武雖以外戚身份輔政,可他並不像以前的外戚們那樣窮凶極惡。他一上台,便征召了陳蕃、李膺、杜密、尹勳等名滿天下的士林清流共同參與政事。

東漢晚葉的黑暗政局,至此似乎露出了一線曙光,天下人也都翹首企盼著太平盛世的降臨。可人們忘了,自和帝劉肇之後,沒有哪一任天子不是靠宦官奪回天下的。

在東漢晚葉弱肉強食的政治叢林中,如果說外戚是一隻強悍的老虎,那麼宦官就是一群凶殘的餓狼。群狼帶著一雙雙森冷的綠光在黑暗叢林中逡巡。必要的時候,它們也可以與虎謀皮。

靈帝劉宏剛剛即位的這一年,百姓們不但沒有盼來太平,反而迎來了一場血腥政變。

老臣陳蕃作為德高望重的士林領袖,從一開始就和宦官勢不兩立、形同水火。而今,他以八十歲高齡再度出仕,當然希望整肅朝堂、重振朝綱。為此,他就必須下手鏟除一幫恃寵弄權、耀武揚威的小人,那就是以中常侍曹節、王甫為首的一群宦官。他們像一群蒼蠅一樣在竇太後身邊嚶嚶飛舞,靠諂媚奉承而一再加官晉爵,陳蕃早就對他們恨之入骨。

陳蕃找到竇武,說:“曹節、王甫這幫人從先帝時起就擅權亂政,若不盡早把他們除掉,將來就拿他們沒辦法了。”

竇武頻頻點頭,深以為然。數日後,竇武便下手翦除了宦官管霸、蘇康等人,可當他準備拿曹節、王甫等人開刀時,竇太後卻一味袒護。竇武無奈,事情就此擱置。

陳蕃忍無可忍,上書太後:“當今京師輿論嘩然,民間喧嚷,都說曹節、王甫等人與皇帝乳母趙嬈及一些宮中女官朋比為奸,禍亂天下。依附他們的人就加官晉爵,違逆他們的人就遭到陷害,一群朝臣如河中木耳,無不隨波逐流,趨利避害。陛下今不急誅此曹,必遭變亂,傾危社稷,其禍難量。請將臣的這份奏章宣示於左右近侍,並讓天下所有的奸小都知道臣對他們的痛恨!”

這就是清流。

這就是清流的高潔品格,也是他們的致命弱點。他們鐵骨錚錚,正氣凜然,卻仿佛不知道什麼叫隱忍,什麼叫策略,什麼叫剛柔並濟,什麼叫欲速則不達。他們隻顧宣泄道德義憤,一味袒露胸中塊壘,可這無異於伸長了脖子讓人砍。

在權力的角鬥場上,清流們一遍遍地搖著道德之旗聲討和呐喊,可他們的出手卻笨拙而低效。相反,奸小們則始終站在陰暗的角落裏沉默著。他們對自己滿身的道德汙點從不聲辯。可他們知道,什麼叫後發製人,什麼叫會咬人的狗不叫,什麼叫靜如處子動如脫兔,什麼叫先讓你三個回合,等我出手,你必死無疑!

竇武和陳蕃連續出招,卻傷不到曹節、王甫等人一根毫毛。

竇武耐心地尋找著突破口。他先是撤掉了黃門令魏彪的職務,派親信山冰接替,然後命山冰逮捕曹節同黨、長樂宮尚書鄭颯,關進詔獄。

性急的陳蕃說:“這幫小人一抓來就可以殺了,還有什麼好審問的?”

竇武笑而不答。是日,尹勳和山冰等人會審鄭颯。鄭颯供認了貪贓枉法的罪行,並且終於供出了曹節和王甫。尹勳和山冰立刻稟報竇武,準備奏請太後逮捕曹、王二人,並進而誅殺其所有黨羽。

竇武笑了。這條長線終於釣出了大魚。他擬就了一份詳細的奏疏,然後把這份關係到無數人命運的奏疏放在了尚書台,預備次日早朝奏明皇帝和太後。

竇武平時經常在尚書台值宿,可這一天傍晚,他卻走出了尚書台的大門。已經有太多日子沒睡個安穩覺了。竇武想,既然過了今夜便可大功告成,所以這最後一個晚上,他準備回大將軍府好好地休息一下。

此刻,有一個黑影正躲在竇武身後的角落中,一直注視著他的離去。直到竇武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這個黑影才悄悄打開尚書台的一扇側門,像鬼魅一樣閃了進去。

這個黑影,就是曹節的心腹、長樂宮的宦官朱瑀。沒花多少時間,朱瑀就找到了竇武剛剛擬好的那份奏疏。竇武的勝利果實,就這樣在最後一刻落進了對手的手中。

曹節出招了。這一招不出則已,一出便見血封喉。

當天夜裏,宮中謠言四起,說竇武和陳蕃大逆不道,給太後上書要廢了皇上。曹節立刻以“情況危急”為由劫持了靈帝劉宏,佩上虎符腰牌,關閉了所有宮門,接著用武力脅迫尚書台的官員,讓他們以皇帝名義草擬一道詔令,任命王甫為黃門令。隨後,曹節讓王甫持符節趕到詔獄,逮捕尹勳和山冰。

山冰懷疑詔令有詐,抗命拒捕。王甫當場就砍殺了他,接著又殺了尹勳,放出鄭颯,然後率兵回宮脅迫太後,奪取了玉璽,並令守門官把守南宮,緊閉宮門,切斷南北宮之間的交通。隨後,曹節又命鄭颯等人持節率兵去逮捕竇武。

府門前的喧嘩把竇武從睡夢中驚醒,他萬沒料到形勢會突然間急轉直下。倉猝之下,竇武和幾個隨從隻好自後門而出,飛馬馳入北軍軍營。鄭颯的人馬在後麵緊追不舍。竇武與侄子、步兵校尉竇紹率兵出營,射殺了鄭颯的幾個手下,鄭颯才掉頭而逃。

竇武和竇紹隨即召集了北軍將士數千人,在皇宮外的都亭校場發布號令:“如今宦官造反,盡力剿殺逆賊者均可封侯重賞。”

老夫子陳蕃一聽說宦官發動了政變,就倉促召集屬下官員和太學生八十多人,打著火把,持刀衝入北宮的承明門,到了尚書台的門前,振臂高呼:“大將軍竇武忠心為國,造反的是黃門閹宦,怎麼反而說是竇將軍大逆不道呢?”

王甫從門縫裏一看,差點沒笑出聲來。老夫子陳蕃率領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和書生,就想來跟訓練有素的禁軍打仗了?看著門外那群烏合之眾,王甫實在是忍俊不禁。他嘩的一下打開尚書台的大門,一個人走了出來。

“先帝屍骨未寒,陵墓至今都還沒修好,竇武才輔政幾天,到底有何功勞,兄弟父子並封三侯?!”王甫邊說邊迎著八十歲的陳蕃走了過來,“而他本人在國喪期間,照樣遊樂宴飲,還帶走了一批後宮的宮女。另外我還聽說,他十天左右就能進帳上萬,像這樣的大臣,還能說不是大逆不道嗎?您身為宰輔重臣,竟然奉承依附於他,還說什麼肅清奸賊啊!”

王甫說完,在尚書台的門前台階下站定了,揚起下巴看著陳蕃。閃爍不定的火光中,他們的目光在無聲地廝殺。片刻之後,王甫發出一聲冷笑,向後輕輕地揮了揮手。

一大群中黃門劍士從門裏源源不斷地湧了出來,頃刻間就把陳蕃和他的人團團包圍。八十幾個文官和書生忽然感到自己手上的鋼刀有點沉。

陳蕃拔出佩劍,聲色俱厲地指著王甫破口大罵。

政治家善於把語言當做刀槍,可劍士們卻隻會用劍說話。劍士們一擁而上,八十歲的老夫子隻是象征性地比劃了兩下,就被死死地按在了地上。

這位清流領袖畢竟是老了,除了滿腔的道德義憤,他實在沒剩下什麼。而此時此地,批判的武器顯然代替不了武器的批判。

陳蕃被扔進了詔獄。那些小宦官和士兵們連踢帶踩地罵道:“死老鬼!看你還能不能裁減我們的員額,看你還能不能削減我們的薪俸!”一代士林領袖、堂堂清流典範的一身硬骨頭,就在這些小流氓的踩踏和咒罵中一節一節地碎裂。當陳蕃最後被他們抹了脖子的時候,實在可以說是一種解脫。

最後隻剩下竇武了。沉沉夜色籠罩著竇武和他的數千人馬。竇武看著士兵們疲倦而茫然的麵孔,感覺此刻的都亭校場就像無邊黑暗中的一座孤島。

第二天黎明,曹節又假傳了一道詔令,征調剛從邊境返京的護匈奴中郎將張奐。張奐不知政變實情,立刻披掛上陣,率領五營校尉府的士兵,會同王甫率領的一千多名禁軍,列陣於宮牆下,與竇武正麵對壘。

一場惡戰迫在眉睫。

王甫站在陣前,遠遠看見竇武的士兵們一個個無精打采。他忽然想,這場仗興許不用打了。他太了解北軍士兵了,他們大多是京師洛陽的子弟,貪生怕死,好逸惡勞,平時在老百姓麵前耀武揚威的,真要在戰場上以命相搏,他們是一百個不情願。

竇武的運氣太背了,居然把身家性命押在這幫紈絝子弟身上!

王甫決定不戰而屈人之兵。他下令士兵們向竇軍喊話:“弟兄們,竇武發動叛亂,而你們本是朝廷禁軍,何苦要追隨他造反呢?投降吧,先投降者一律重賞!”

一瞬間,數千張麵孔頓時從疲倦和茫然中醒來,緊接著一陣騷動,然後就慢慢開溜了。先是一個,三個,五個,後來是一撮,一群,一大片……從清晨到中午,數千個士兵就這樣在竇武的眼皮底下溜得一幹二淨。

大勢已去的竇武和竇紹無奈地拍馬而走。王甫的士兵在後麵窮追不舍。竇武和竇紹左衝右突,可到處都是敵人。最後,竇武和竇紹同時陷入絕望,隻好拔劍自刎。他們的首級被割了下來,懸在都亭示眾。

是日,竇太後被廢,囚於南宮;竇氏的宗族、姻親、賓客全部被殺,連同竇武在朝中的一幹親信亦被滅族;竇武的一些遠親被流放邊陲;自公卿以外,凡是陳蕃和竇武所保薦的大臣以及他們的門生、舊屬,一律革職,永不錄用。

隨後,曹節被封為育陽侯,升任長樂衛尉;王甫的假黃門令變成了真的;告密的朱瑀及另外的十七名宦官全都封侯。

又一個外戚集團倒下,又一個宦官集團崛起。接下去,又是皇帝立後,引入外戚;又是天子早殤,幼主即位;然後又是太後臨朝,外戚當政;接下去又是幼主奪權,宦官政變,誅殺外戚……

在此,我們發現,東漢中晚葉的曆史就是一場宿命的輪回:

幼主即位 → 太後臨朝,外戚當政 → 皇帝奪權或宦官政變

↓ ↓

帝崩無嗣或太子年幼 ← 皇帝立後,引入外戚 ← 誅殺外戚

解讀這樣的曆史真令人沮喪。

不過,政變的這一年已經是公元168年。短短二十二年後,一群亂世梟雄就迫不及待地粉墨登場了。而隨著三國大幕的拉開,東漢中晚葉這場無休無止的政治輪回和循環博弈,才至死方休地畫上了句號。

【知識點】清流,本意是清澈的流水,喻指品行高潔、負有時望的士大夫。從東漢末年的陳蕃等人,到明代的東林黨人,及至晚清的李鴻藻、翁同龢等人,曆史上皆被譽為清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