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劉祜樂意,誰也拿他沒轍。陳忠的話如風過耳,說了也白說。
劉祜還花費上億巨資為王聖大興土木,修建豪宅。宦官樊豐等人一看,這皇帝太好糊弄了,要是在鄧太後那會兒,哪有這等好事?於是假造天子詔書,挪用國庫公款,以朝廷名義征調工匠、徒隸、木材、穀米等為自己大肆興建亭台樓觀。
楊震此時已升任太尉。身為當朝首輔,眼看群小為所欲為,楊震怒不可遏,再呈奏章。樊豐等人恨得牙癢,但無計可施。正巧當時有個書生趙騰上書議論朝政,被皇帝拿下詔獄,楊震上書為他求情。樊豐等人便與國舅耿寶聯手彈劾楊震,說他是鄧氏舊臣,與趙騰一樣心懷怨懟。
劉祜的耳朵和大腦之間本來就是一條直線,如今一提到鄧氏又觸痛了他的舊傷疤,於是不假思索地收回了楊震的太尉印綬,將其遣返原籍。
楊震還鄉的那天,輕車簡從,身無長物。
日暮時分,一行人走到洛陽城西的夕陽亭。楊震遠遠望見,夕陽亭上的那顆夕陽正在無力地墜落。他不想再走了。跟隨他的幾個兒子和門生,聽見老人最後說了幾句話:“人生固有一死。死不得所,也是士人常事。我身為首輔,目睹奸臣女子禍亂朝廷而不能誅除,有何麵目再見日月?!我死之後,以雜木為棺,粗布當被,蓋形掩體,已自知足,不必歸葬墓園,亦不必設置祭祠了。”
楊震說完,端起毒鴆一飲而盡。
楊震的後人扶棺行至陝縣,還沒從悲痛中回複過來,一群官兵就攔住了他們的去路。他們將楊震的棺槨棄置路旁,並宣下詔書,褫奪楊震兒子們的功名,將他們貶為送信的驛吏。
這些人當然是樊豐的人,而所謂的貶謫詔書無疑也是出自樊豐之手。
太尉楊震臨終的願望,僅僅是入土為安而已。然而,當他看見自己從此隻能躺在這塵土飛揚的路邊時,肯定覺得自己當初的願望還是太奢侈了。
國舅耿寶因翦除楊震有功,升任大將軍。
太子劉保一天天長大了。閻皇後開始忐忑不安。因為他不是她的兒子。倘若安帝劉祜哪一日賓天,她和她的兄弟們就靠邊站了,所以她不能不未雨綢繆。而閻皇後的不安也正是王聖、江京和樊豐的隱憂,因此眾人一拍即合。
很快,一串謠言從他們的嘴裏孵化而出,張開翅膀日夜盤旋在東宮的上空,仿佛一群不祥的烏鴉。
如果不是太子行為不端,哪裏來的這麼多謠言?安帝劉祜不顧大臣們的勸阻,廢掉了劉保的太子之位,把他貶為濟陰王。
女人的第六感曆來靈驗。就在劉祜廢掉太子的第二年春,皇帝劉祜就在出巡的半道上駕崩了。閻皇後為自己的先見之明竊喜不已。是日,閻皇後、閻顯兄弟、江京、樊豐等人立刻開了個碰頭會。會議一致決定:秘不發喪,天子的飲食起居,一切照舊。同時,車駕晝夜狂奔,一路向洛陽疾馳。
四天之後,國喪正式發布。尊閻皇後為閻太後,迎立濟北惠王之子劉懿為帝。這又是一個少不更事的小皇帝,於是拜閻顯為車騎將軍輔政。
接下來的形勢頗有些微妙。因為,當年以皇帝劉祜為核心的利益集團,此刻已經走到了瓦解和內訌的邊緣——皇帝死了,他們失去了共同的主子;劉保廢了,他們失去了共同的敵人。此時此刻,他們還有什麼理由呆在同一條戰壕裏呢?
閻顯第一個掉轉了槍口。三月初八皇帝駕崩,四月初五,內訌的槍聲就響了。中常侍樊豐及其黨羽被捕下獄,後死在獄中。大將軍耿寶被貶為亭侯,遣返就國,在途中被逼自殺。王聖母女流放雁門。閻氏兄弟皆位列要津:閻景任衛尉,閻耀任城門校尉,閻晏任執金吾。
就在閻皇後與閻顯兄弟相視而笑、為閻氏時代的開啟而彈冠相慶的時候,剛立的小皇帝劉懿突然間一病不起了……
三 三年死了三個皇帝
世事無常。計劃趕不上變化。
劉懿一天天病重了,這是一個危險的時刻。閻顯警惕的目光掃視著宮廷中的每一張臉。與此同時,一個叫孫程的宦官則暗暗躲在角落裏看著閻顯。這幾天,孫程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劉懿死後,誰來坐天下?
他的答案是:這天下本來就是太子劉保的。
那麼,誰來擁立太子劉保呢?
他的答案是:孫程。
孫程找到前東宮宦官王康和王國,召他們入夥共謀富貴。王康和王國對視了一眼,又看了看孫程。這是在玩命啊!
出來混,本來就是在玩命!孫程的目光中沒有絲毫猶豫,怎麼樣,幹不幹?
為了那朝思暮想的榮華富貴,王康和王國最後咬了咬牙:幹!
此刻,在宮廷的另一頭,大長秋江京正在對閻顯說:“我看這劉懿是完了,誰來繼位要及早定奪,不然恐怕夜長夢多。”
滿心希望劉懿康複的閻顯終於死了心。他說:對!
十月二十七日,小皇帝劉懿病卒,帝國出現了權力真空。閻顯稟明太後,秘不發喪,一邊緊急征召諸王之子,一邊關閉宮門,駐紮軍隊,在皇宮中實施全麵戒嚴。
十一月初二,孫程、王康、王國等十九名宦官展開行動,先是在劉保寢宮崇德殿會合,斷衣起誓,隨後潛入章台門,殺死江京,劫持李閏。宮中守衛看見李閏領著一隊宦官招搖而過,遂不以為意,一路放行。最後,孫程等人迎出劉保車輦,突然駕臨南宮,即刻宣布即皇帝位。孫程一邊守住宮門,一邊召集公卿百官入宮朝見天子。緊接著,新皇帝頒布了他的第一道詔書,命令禁軍鎮守南宮和北宮。
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閻顯沒想到,一直躲在暗處的敵人出手這麼快。
此刻,他已被困在宮中,動彈不得。倉惶之間,身邊的小宦官樊登獻策,以太後詔書就近征召越騎校尉馮詩,讓他去幹掉孫程等人。馮詩奉詔進見,閻顯說:“濟陰王劉保繼位,並未征得太後同意,璽綬都還在這。倘若你盡職盡忠報效朝廷,便可得到封侯。太後說了,擒獲劉保,封萬戶侯;擒獲李閏,封五千戶侯。”
馮詩說:“卑職遵命。不過,倉促應召,手下士兵太少,必須回營征調人手。”閻顯狐疑地看了看他,說:“好吧,讓樊登陪你走一趟。”
樊登隨馮詩出宮,沒走多遠,他就看見了馮詩臉上的殺機。還沒等他掉頭而逃,馮詩的利劍就出鞘了。樊登的腦袋飛離肩膀的那一刻,看見自己的身軀像一條破麻袋一樣頹然倒地。
樊登久去未歸,閻顯知道大事不妙,立刻命閻景想辦法出宮調動軍隊。閻景冒死潛回衛尉府,迅速召集人馬撲向南宮。
孫程聞訊,立刻傳令收捕閻景。尚書郭鎮率羽林軍出南宮,在半路上截住了閻景。閻景大喊:“看誰敢阻攔軍隊!”郭鎮迎上前去,亮了亮手中的符節,說:“我有皇帝的詔書。”
閻景冷笑:“皇上已經駕崩,哪來的詔書?”話音剛落,一刀向郭鎮劈來。
郭鎮閃過,拔劍一刺。閻景連忙躲閃,倉惶間失足掉下車輦。閻景剛剛立起身來,七八根長戟已經抵在他的胸前。
閻景被捕,當晚死於獄中。
十一月初五,孫程等人以新君劉保的名義收繳了皇帝璽綬,並下令逮捕閻顯、閻耀和閻晏,在獄中將三人誅殺,家眷全部流放邊地,同時遷廢太後於離宮。
初六,朝廷解除了戒嚴令,命軍隊各回駐地。初九,孫程、王康、王國等十九名宦官全部封侯:孫程得食邑一萬,王康、王國各九千,最少的也有一千戶。這群玩命的宦官提著腦袋上賭桌,不僅打倒了強悍的外戚,還幫年幼的太子贏得了天下,自己也贏了個缽滿盆滿,真是一場豪賭。
劉保登基時,年僅十一歲,是為漢順帝。順帝即位的第七年,立梁氏為皇後,任命其父梁商為執金吾。次年,又拜梁商為大將軍,任其子梁冀為河南尹。
又一個外戚集團即將橫空出世。
這一年,劉保十八歲。我們知道,東漢天子皆不永年,劉保並不例外。日子在貌似平靜中又過了九年。老成持重的梁商病卒,梁冀繼任大將軍。宿命的繩索又套在了這個年輕皇帝的頭上。
三年後,剛屆而立之年的順帝劉保崩殂。冥冥中似乎有一種詭異的力量,要再次把東漢帝國推入一場新的輪回……
太子劉炳繼位,是為漢衝帝。衝帝年僅二歲,於是便由梁太後臨朝,大將軍梁冀輔政。
東漢中晚葉的曆史就是這麼了無新意,它就跟乏味單調的韓劇一樣,故事情節千篇一律,隻是演員的麵目和姓氏換來換去而已。剛學會走路的劉炳興許也覺得這樣的劇本太乏味,所以才演了五個月就告別人間,不玩了。
衝帝劉炳死後,太尉李固也認為這種爛片不能再拍了,要出精品戲的唯一辦法,就是不能再讓小孩子領銜主演,而應該邀請年富力強的大腕來擔綱。
大將軍梁冀的鼻子裏哼了一聲:太後是製片人,我是導演,這事我們說了算,你一個小小的劇務逞什麼能啊!更何況,在咱這部戲裏頭,皇帝純粹是跑龍套的,頂多算他一個友情出演。真正的主角由本大導演兼了,不用別人代勞。
於是,在太後與梁冀的一手策劃下,又一個童星閃亮登場——渤海王劉鴻之子、年方八歲的劉纘即位,是為漢質帝。
劉纘是一個聰明伶俐的小皇帝,入宮沒多久,就發現自己戲份太少。有一天在早朝上,小皇帝眨巴著大眼睛注視了梁冀好一會,說:“此乃跋扈將軍也!”
聰明的小童星居然背錯了台詞,這是不可饒恕的。大將軍梁冀用他那專業的目光注視了皇帝好一會兒,嘴角閃過一絲獰笑。
幾天之後,小皇帝吃了一塊普普通通的糕餅,突然感到胸悶腹痛,命人速召太尉李固。李固急忙入宮,詢問皇帝病因。小皇帝抬起失神的眼睛,有氣無力地說:“吃了一塊餅,感覺氣悶,多喝些水,興許還能活命。”
梁冀站在一邊冷冷地說:“恐怕待會兒就吐了,現在不能喝水。”話音未落,劉纘那雙聰明的大眼睛就永遠閉上了。李固撲在小皇帝身上失聲痛哭。
九歲的質帝劉纘又駕崩了。
三年死了三個皇帝。
太尉李固站在六月明媚的陽光下,卻隻看見了黑暗和冰霜。
麵對氣若遊絲的大漢國阼,悲憤的李固與司徒胡廣、司空趙戒聯名上書梁冀,強烈建議說,在“頻年之間,國阼三絕”的非常時期,再次立嗣應“詳擇其人……廣求眾議,令上應天心,下合眾望。”他說此事至憂至重,應該深思熟慮,“悠悠萬事,以此為大;國之興衰,在此一舉!”
梁冀迫於壓力,召集百官廷議。李固、胡廣、趙戒及大鴻臚杜喬等人力薦清河王劉蒜。而太後、梁冀與宦官曹騰等人則傾心於蠡吾侯劉誌。雙方相持不下,會議沒有取得任何結果。
第二天,梁冀拿出了他一貫的霸氣,言辭激切,態度堅決。胡廣、趙戒及百官全都妥協,說:“惟大將軍之命是從!”隻有李固和杜喬仍然堅持原議。梁冀深長地看了他們一眼,厲聲道:“散會!”
第三天,李固再度上書。
第四天,太後的一紙詔書送抵李固眼前:他被撤職了。
第五天,司徒胡廣升任太尉,司空趙戒升任司徒。
第七天,大將軍梁冀恭迎蠡吾侯劉誌進入南宮,登基為帝。
漢桓帝劉誌即位時,年十五歲。
四 鬼打牆:一個惡性政治的範例
桓帝建和元年(公元147年)秋,因立帝有功,新帝劉誌加封梁冀食邑一萬三千戶;弟弟梁不疑、梁蒙,兒子梁胤以及胡廣、趙戒等人皆被封侯。
同年冬,李固和杜喬先後被梁冀逮捕下獄,後死於獄中。梁冀將二人屍體暴陳在洛陽城北的鬧市街衢之中,並下令:敢去哭喪就是犯罪。
兩具僵硬的屍體直挺挺地躺在冰天雪地之中,灼傷了許多洛陽百姓的目光,所以他們隻能遠遠地繞開。
世人的心靈都在嚴寒裏凍僵了嗎?
隻有三個人說:不!他們是李固的門生郭亮和董班,還有杜喬的舊部下楊匡。在這個冷酷的世界上,他們是最後的熱血。郭亮和董班不顧詔令,一同前往城北哭喪,守在李固的屍體旁不願離去。看守的官吏大聲喝斥:“你們兩個迂腐書生竟敢公然違抗詔令,是想以身試法嗎?”郭亮說:“義之所在,為所當為。我們並不貪生惜命,何必拿死來恐嚇呢?”
楊匡也遠從陳留(今河南開封市東南)趕到洛陽,一直在屍體旁守護了十二天。他們上書朝廷,要求為李、杜收屍,歸葬鄉裏,旋即遭到逮捕。最後還是梁太後發了善心,赦免並恩準了他們。
三個人扶著靈柩離開了洛陽。他們走的時候,天地間一片蒼茫。
桓帝劉誌即位的第四年,梁太後病卒,十九歲的皇帝親政。
劉誌看了看麵色依然十分紅潤的大將軍梁冀,略微沉吟之後,下詔加封他食邑一萬戶,與前合計共三萬戶;封梁冀的妻子孫壽為襄城君,享有一個縣的租稅,歲入多達五千萬。
皇帝雖然表麵上親政了,可梁冀依舊驕奢淫逸,為所欲為,把他和天下玩弄於股掌之中。劉誌看見梁冀的臉上寫著“跋扈將軍”四個字,可他沒有重蹈劉纘之覆轍。他知道,宮中的衛士和近侍全都是梁冀的人。自己每天見了什麼人,說了哪些話,甚至吃了什麼菜,什麼時辰就寢,都有人向梁冀彙報。
在此情況下,桓帝劉誌隻有默默隱忍,等待時機。
到了延熹二年(公元159年),二十八歲的劉誌終於忍無可忍了。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可他知道,隻要“跋扈將軍”不死,他將永遠是傀儡。然而,跟當年的和帝劉肇一樣,劉誌發現能夠清除“外戚”這顆大毒瘤的,也隻有身旁的幾個小宦官了。
這一天,小黃門唐衡忽然聽見皇帝在廁所裏低聲喊他。唐衡覺得詫異,皇帝有話還不能出來說嗎?非得把他叫進廁所裏?
唐衡猶豫著走了進去,皇帝立刻掩上了門。看見皇帝劉誌那異常的臉色,唐衡有種直覺,這宮裏要出大事了!
劉誌說:“你說,朕的左右之人有誰與梁氏有嫌隙?”
唐衡緊張地看著皇帝,小心翼翼地說:“中常侍單超、小黃門左悺和梁不疑有仇,還有,中常侍徐璜、黃門令具瑗經常私下裏怨恨梁冀囂張跋扈,可嘴裏不敢講。另外,還有……”
“夠了。”劉誌的聲音低得像是在喃喃自語,“這就夠了。”
唐衡看見皇帝眼中閃過一道異樣的光芒。
隨後,單超、左悺奉密詔進入皇帝寢殿的內室。劉誌死死盯著他們的臉。單超和左悺暗暗交換了一下眼色。雖然小黃門唐衡已經給了他們暗示,可他們仍然摸不透皇上的心思。
片刻之後,他們劉誌說:“梁將軍專擅朝政,脅迫內外大臣,文武百官莫不對他惟命是從,現在朕想殺了他,你們心裏怎麼想?”
單超和左悺又對視了一眼,說:“梁氏實在是罪大惡極的奸臣,早就該殺,隻是微臣軟弱愚劣,一直不知道聖上的意思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