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將博弈進行到死——東漢的政治循環局(1 / 3)

——東漢的政治循環局

一 外戚:漢帝國身上的癌

外戚是漢帝國身上的癌,從一開始就是。癌細胞擴散了一百多年,最後結出了王莽這顆壯觀的惡性腫瘤,西漢就此一命嗚呼。

東漢的開國皇帝劉秀自幼生長在民間,吃五穀雜糧長大,免疫力較強,所以東漢前葉就比較陽光。先有光武中興,後有明章之治,活蹦亂跳了六十幾年。

可是,好景不長。

到劉秀的孫子漢章帝死後,年僅十歲的漢和帝即位,潛伏的癌細胞就又發作了。

章帝死時,年僅三十一歲。年輕的竇皇後臨朝訓政,被尊為竇太後。雖貴為太後,在人前風光無限,可夜深人靜獨守空閨時,卻不免寂寞難捱。想當年,呂後半截子入土的人了還養了一個麵首審食其,哀家這麼年輕,就不能找一兩個貼心人嗎?

有需求就有供給。都鄉侯劉暢是個聰明人,決意填補這個市場空白。花重金托人穿針引線後,劉暢就入宮覲見了太後。四目相對,兩顆心頓時波濤洶湧。大家都是成年人,有些事就心照不宣了。於是劉暢便成了後宮的常客,太後召見他的時間一次比一次更長。

有個人不高興了。那是太後的兄長竇憲。他可不是擔心太後的名節,而是擔心那小白臉受寵,分享了竇氏的蛋糕。竇憲當即決定對劉暢下手。

都說色字頭上一把刀,可憐這劉暢軟飯還沒吃上,就在某個月黑風高之夜,吃了刺客淩厲的一劍。太後聞訊,即令竇憲緝拿凶手。竇憲隨手一扣,就把凶手的帽子戴在劉暢的弟弟劉剛頭上,理由是他們兄弟不和,自相殘殺。太後信以為真,命人遠赴青州審訊劉剛。

這樁謀殺案其實並不複雜,整個朝廷估計隻有竇太後一人不知道凶手是誰。隻不過三公都明哲保身,袖手旁觀。隻有尚書韓棱忍不住說了實話:凶手就在京城,舍近求遠,恐怕隻會讓凶手恥笑。

青州那邊審不出個子醜寅卯,這邊韓棱還說風涼話,把太後氣得七竅生煙,指著韓棱破口大罵,可韓棱就是不改口。

太尉何敞一直對竇氏的驕寵深懷不滿,於是主動接下了這樁沒人想碰的案子。沒過幾天,案情水落石出,竇憲被抖了出來。太後勃然大怒,立刻把竇憲軟禁在宮中。

竇憲知道這回簍子捅大了。親手把一個女人的愛情扼殺在繈褓之中,這罪過可不小。何況還是帝國最有權勢的女人,那罪過就大過天了。盡管她是自己的親妹妹,可竇憲摸了摸自己的頸上人頭,還是沒把握說它不會掉下來。

在腦門上摸著摸著,竇憲忽然間靈光一閃。

橫豎是個死,死在沙場上好歹還算個為國捐軀的英雄,可跟小白臉劉暢死在一塊算什麼?更何況,上了戰場還不一定會死,倘若一不留神打了勝仗,那竇氏的蛋糕豈不就做大了?!

竇憲於是主動請纓,願意戴罪立功征討匈奴。

和帝永元元年(公元89年)六月,率部出征的竇憲果然在稽洛山大敗北匈奴,殺死匈奴一萬三千多人,俘獲各種牲畜一百多萬頭。匈奴各部率眾來降的,前後共計八十一個部落二十多萬人。大獲全勝的竇憲得意地登上燕然山,命中護軍班固勒石為文,在塞外三千餘裏的山巔上,留下了漢帝國的赫赫聲威和竇憲的不朽功績。

一時間,竇憲聲震朝野。

竇太後下詔,拜竇憲為大將軍,封武陽侯,食邑二萬戶。朝臣們也紛紛阿諛獻媚,奏請竇憲位列三公之上。太後準奏。

竇憲一不留神就把蛋糕做大了,可竇憲卻不急著吃。他知道,地位這東西是爭出來的,可名聲這東西卻是讓出來的。於是,他接受了大將軍的職位,卻態度堅決地辭掉了封侯和食邑。沽名釣譽這一手,竇憲貌似深得王莽真傳。

竇憲還有幾個弟弟,那些日子裏跟他一樣炙手可熱。尤其是擔任執金吾的竇景,他可不像大哥那麼假惺惺。他覺得權力就是拿來用的,人生得意須盡歡。所以那些日子裏,洛陽的百姓和商家們最怕聽見街市上傳來的馬蹄聲。

那是一支在鬧市上橫衝直撞、呼嘯來去的赤衣馬隊。每當他們的身影出現在街角,行人們個個麵無人色,拔腿就跑,而所有商家立刻關門大吉。跑不及的美女,當天夜裏就成了他們的老婆。關不嚴實的店鋪,當時就成了免費的自選商場。膽敢多看他們一眼的人,就永遠閉上了眼睛。

不過,他們可不是強盜。他們是執金吾竇景的家丁、仆役和門客。

堂堂的東漢帝京,在凶悍的馬蹄聲中搖晃和顫栗。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在赤衣馬隊揚起的黃塵中屏聲凝氣。還是那個何敞,被塵土嗆了一下,就又忍不住在太後麵前大聲咳嗽起來:“竇篤和竇景的生活太奢侈了,他們的行為太過分了!手上握著守衛京畿的權力,卻用來殘害百姓,濫殺無辜,尋歡縱欲。將來必定像呂後時代的呂祿和呂產一樣被誅殺。”

可竇太後當他喉嚨發炎,就以組織名義調動了他的工作,讓他到山東的海濱勝地療養去了。第二年,太後又封竇憲為冠軍侯,封弟弟竇篤為郾侯、竇環為夏陽侯。竇憲又推辭掉了,並自願鎮守邊塞涼州。

竇憲雖然人在涼州,但茶沒涼。東漢帝國大大小小的官員都知道,如今的皇帝形同虛設,太後也隻是宏觀調控,真正的實權人物是竇憲。於是,從中央到基層的官員們便都緊緊圍繞在大將軍竇憲的周圍。各地刺史、太守、縣令搜刮來的民脂民膏,也都源源不斷地流進竇憲的腰包。

竇憲推掉了區區封侯和食邑,卻贏得更多。

這在圍棋裏叫“勢”。以邊角“實地”換取中盤“外勢”。這棋下得好。實地雖現成可撈,可幾目是數得著的;外勢雖犧牲眼前利益,換來的卻是身後廣大的發展空間。如果在中盤繼續穩紮穩打,江山一局可定。

竇憲固然是個博弈高手,可皇帝劉肇這邊的幾顆棋子也不是擺設。現任司徒袁安和司空任隗,暗中搜集了竇氏集團中那些腐敗分子貪汙行賄的證據,隨後一舉將其拿下。一時間,朝廷與地方大員被罷免的達四十多人。尚書仆射樂恢也上書太後,力諫罷黜外戚,由皇帝親政。可太後理都不理,當他是第二個咽喉炎患者,打發他回了老家長陵縣去頤養天年。

竇憲精心打造的棋形被攪亂了,氣不打一處來,就給管轄長陵縣的省市領導下了個指示。中央指示立刻得到貫徹執行。樂恢在家中服毒自盡。朝臣們頓時人心惶惶。

天子幼弱,外戚專權。司徒袁安發現這棋是越來越難下了,每次朝見天子都傷心落淚。

永元四年(公元92年)三月,袁安死了。帝國的最後一根頂梁柱倒下了。孤獨的少年天子劉肇站在陰沉沉的天空下,看見綿延的雨幕終日不絕地覆蓋著洛陽的宮殿。

這一年,劉肇十四歲。他幼弱的肩膀扛得住行將倒塌的漢室宗廟嗎?

袁安死後僅月餘,大將軍竇憲就回到了京師洛陽。他當然應該回來了,一個弑君計劃已經緊鑼密鼓地籌備了整整一個春天,他要回來坐鎮指揮。

其實,小皇帝早就是幽居深宮的一隻籠中鳥了。這幾年,朝臣們懾於竇憲的淫威,都不敢走近皇上。孤零零的皇帝身邊隻剩下幾個宦官。按說,要宰掉這隻裝點門麵的金絲雀根本不用挑時辰,之所以等到現在動手,一來是老對手袁安死了,二來是小皇帝也快長大了,所以竇憲決定,在小皇帝羽翼未豐之前把他幹掉。

這年春天,竇憲的女婿射聲校尉郭舉、親家長樂少府郭璜,還有竇憲的朋黨穰侯鄧疊、其弟步兵校尉鄧磊等人,都比平日忙碌許多。少年天子劉肇不安地躲在宮殿的楹柱後麵,窺視著他們忙碌的身影和叵測的眼神,一種不祥的預感猛然攫住了他。

他知道自己絕不能坐以待斃,可現在他唯一的博弈資本,就隻有身邊的幾個宦官了。

這些麵白無須、柔聲細語的人,能對付得了強大的竇憲集團嗎?

劉肇心裏沒底,可他隻能放手一搏。不久,劉肇的目光落在了一個叫鄭眾的宦官身上。這是一個沉默寡言、城府很深的人。有一天,劉肇屏退左右,隻留下鄭眾,並且在寢殿的內室中與鄭眾商談了很久。

一個絕地反擊的計劃就此出籠。

六月二十三日夜,白天的暑熱尚未完全退去,洛陽坊間的百姓大多坐在庭前乘風納涼。忽然,街上響起了一陣陣雜遝的馬蹄聲。人們從門縫裏偷偷望出去,隻見一個神色凝重的宦官一馬當先地疾馳而過,後麵跟著一隊隊全副武裝的騎兵和步兵。

為首的宦官就是鄭眾。他的行動目標,正是竇憲集團中的核心成員——郭璜父子和鄧疊兄弟。在此之前,皇帝劉肇已經命執金吾和北軍分別駐守南宮和北宮,並下令關閉了所有城門。

當天深夜,毫無防備的竇氏集團被一網打盡,郭璜、郭舉、鄧疊、鄧磊悉數被捕,隨後被殺死在獄中;竇憲被免去大將軍職務,收回印綬,改封為冠軍侯,與竇篤、竇景、竇環一起被遣回各自的封國。

劉肇給太後留了麵子,沒在京城把他們就地正法,而是派遣使臣跟著他們上路。一到封國,使臣們就亮出了皇帝的底牌,竇氏兄弟被迫自殺。

一個曾經蕩平匈奴、勒石燕然的大將軍,就這樣死在了一個十四歲的孩子手上。

二 曆史在這裏拐了一個彎

和帝劉肇成功奪回政權後,當即啟用袁安之子袁賞與任隗之子任屯。鄭眾因誅竇有功,升任大長秋。劉肇將其倚為重臣,政事無論大小均與其商議定奪。雖然鄭眾為人謹慎,有功不矜,但是他的榮顯還是為東漢中晚葉的宦官弄權開辟了道路。

劉肇十歲登基,十四歲親政,曆十三年而卒。他是東漢自建國以來最短命的一個皇帝。光武帝劉秀卒年六十二,明帝年四十八,章帝年三十三,到了他,年僅二十七。

這是一個無奈。然而,更令人無奈的是,此後的皇帝們竟然爭相刷新天子早殤的記錄——殤帝年僅二歲,安帝年三十二,順帝年三十,衝帝年僅三歲,質帝年僅九歲,桓帝年三十六,靈帝年三十四。起於草莽、享壽六十二的劉秀肯定想不到,他的兒孫皇帝們竟然都像溫室裏的花朵,生命力一個比一個孱弱!

東漢自和帝之後一百多年的政治亂象,不能不說與曆代皇帝皆不永年息息相關。

天子早殤,繼位的皇帝必然幼弱。天子幼弱,母後必然臨朝。母後臨朝,外戚必然當政。外戚當政,皇帝年長必將其誅殺。未久皇帝又崩,幼主又即位……

在此後的東漢曆史上,我們將會不止一次地看見這個無奈的輪回。

和帝卒後,鄧皇後立出生僅一百天的劉隆為帝。

這是一個還在吃奶的皇帝。不用說,鄧太後又臨朝聽政了。太後拜其兄鄧騭為虎賁郎將,其弟鄧悝為黃門侍郎,表麵上官階不高,但實際上舉足輕重。

不到一年,繈褓中的嬰兒皇帝就夭折了。這個最短命的天子終於創造了一個永遠不可能被刷新的記錄。鄧太後與鄧騭、鄧悝商議後,又迎立清河王劉慶之子劉祜繼位。是為漢安帝,時年十三歲。

安帝登基後,太後即拜鄧騭為大將軍。

鄧太後臨朝聽政長達十五年,這鄧氏一門也顯赫了十五年。值得慶幸的是,在東漢一朝的外戚中,鄧氏可以說是個異數。他們當權,但並不亂政;顯赫,但並不驕橫。這十五年中,天下並不太平:外有羌人侵擾、戰亂頻仍,內則盜賊蜂起、災害連年。雖然內憂外患紛至遝來,可鄧太後卻頗能勤政,且知人善任,總算撐持住了一個危而不亂的局麵。鄧騭諸兄弟雖皆拜將封侯,可尚能自律,沒有步竇憲之後塵。

然而,對於安帝劉祜來說,十五年太久了。

十三歲那年,上天和鄧氏一起給他戴上了天子冠冕,可直到二十八歲,他仍然不知道這個冠冕意味著什麼。除了好吃好穿,美女如雲,他真的沒感覺自己是個天子。曾有朝臣杜根和成翊世聯名上書太後,讓她還政於君,卻被她裝進麻袋,在朝堂上用亂棍活活打死。隻是杜根命大,詐死之後逃出宮去,在民間隱姓埋名地當了十幾年店小二。還有太後的堂弟鄧康,也曾屢屢勸諫,卻被她免了官,遣回了封國。看著在朝堂上乾綱獨斷、頤指氣使的鄧太後,劉祜的眼中有仇恨的火焰在聚集和閃爍。

他身後還站著幾個人,顯得比他更為咬牙切齒。一個是他的乳母王聖,另外兩個是宦官江京和李閏。

建光元年(公元121年)三月,一直把持政權的鄧太後撒手西歸,二十八歲的安帝劉祜終於得以親政。

太後雖然死了,可鄧氏兄弟和子侄仍然位列要津,王聖、江京和李閏覺得他們太擋道了,於是略施小計就清除了路障。他們告訴劉祜,當年鄧氏兄弟們一直密謀要廢除皇上,立平原王劉翼為帝。如今宮人們把這事都捅出來啦,鄧氏兄弟真是大逆當誅啊!

安帝劉祜勃然大怒。早就聽說有這一茬,沒想到居然是真的!

剛剛握住了天子權杖,他要試試,看看它威力有多大。他輕輕一揮,這一杖有如犁庭掃穴。鄧氏一門均被貶謫,財產抄沒,勒歸原籍。鄧騭父子憂憤之下,絕食而亡。其兄弟子侄中,同時被逼自殺的還有鄧廣宗、鄧忠、鄧豹、鄧遵、鄧暢等人。

隨著鄧氏集團的垮台,一幫春風得意的新貴迫不及待地湧進了朝堂:王聖被尊為“野王君”;江京封都鄉侯,任大長秋;李閏封雍鄉侯,任中常侍;江京的心腹樊豐任中常侍;皇帝的舅舅耿寶封牟平侯,統領羽林左軍車騎;皇後閻氏的兄長閻顯任執金吾,弟弟閻景、閻耀均任掌管禁軍的卿校。

揮舞著權杖的安帝劉祜感覺很好。他看見自己身邊人才濟濟,既有宦官集團,又有外戚集團,還外加一個貼心的奶媽。

安帝劉祜和新貴們站在朝堂上,看見解放區的天真是明朗的天。可他沒有看見,東漢帝國的曆史在這裏拐了一個彎——一個長達百年的黑暗時代正等在前麵。

王聖成了皇帝身邊的紅人,她女兒伯榮就在朝堂開了中介公司,整天忙裏忙外,進進出出,在那些貪贓枉法、行賄受賄的官員之間牽線搭橋,充當權錢交易的經紀人。司徒楊震憤然上書,要求皇帝把她們逐出宮廷,取締伯榮的中介公司。可安帝劉祜不但置若罔聞,還把奏疏拿給了王聖看。

王聖冷笑著,記住了這個叫楊震的人。

伯榮的生意照樣紅火,而且又順帶替自己做了兩單。一單是物色了一個如意郎君劉環,另一單是給劉環搞了一頂侍中的官帽和一個朝陽侯的爵位。

楊震忍不住又上了道奏疏,可劉祜懶得理他。

劉祜還派遣伯榮去祭拜他母親的陵墓。伯榮欣然領命,前呼後擁地出了洛陽。各地官員一聽大紅人要來,便提前修築道路,擴建驛站,添置設備,所證調的勞役動輒以萬計,老弱相望於途。沿途所過郡縣,大小官吏無不迎風而拜,甚至連王侯都跪在她車駕前。伯榮的隨從仆役也跟著雞犬升天,每人收到的禮物都有幾百匹帛。

大臣陳忠看不過去,大聲疾呼:“伯榮之威,重於陛下!陛下之柄,在於臣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