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始五年(公元5年),如火如荼的造神運動再度升級,共有吏民四十八萬七千五百七十二人上書頌揚安漢公;王公列侯們紛紛磕頭請願,要求賞賜安漢公。五月,策書下達,特加王莽以“九錫”之隆典……
這一年冬天,有皚皚的白雪自蒼旻深處緩緩落下,飄在大漢山河之上,飄在長安城頭,飄在未央宮中,最後一片搖曳著落在王莽的眼前。
王莽伸出手去。雪花在他溫熱的掌心中瞬間融化,仿佛倏忽即逝的時光。
五年了,彈指一揮間。平帝劉衎從無知的頑童變成了一個心事沉沉的少年。位列三公的王莽從大司馬變成了安漢公,又從安漢公變成了上公、宰衡。
天無二日,國無二主。這天下到底是誰的?
王莽沉吟了一下。
冬至之後的第三個戌日,按例向天子進獻椒酒。這一年的椒酒,有白色的粉末簌簌落下,像極了那落了整整一冬的雪花。十二月的某一日,白雪覆蓋的未央宮的宮人們,忽然在一夜之間都換上了白色的孝服。
平帝劉衎駕崩了。
瑞雪兆豐年。王莽說,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五 一場精彩紛呈的篡漢大戲
平帝無嗣。王莽就在漢宣帝的二十三個玄孫中,挑了一個最小的劉嬰立為皇帝。
當年立九歲的劉衎為帝,王莽覺得事後來看,年紀仍嫌太大。所以,這次被選中的劉嬰有夠年輕,才二歲,被稱為孺子。
也是在這一年冬天,“天降祥瑞、萬民稱頌”的造神運動達到了高潮——武功縣的一個小官吏挖井的時候,“無意”中挖出了一塊白色的石頭,上圓下方,有紅色的字刻在石頭上:告安漢公王莽為皇帝。
王莽立刻授意眾人上奏太皇太後。太皇太後此時已經很老了,可她並不糊塗。讓王莽上公、當宰衡她都沒意見,可要是篡位稱帝,就突破老人家的底線了。
老太後冷冷地說:“這是欺罔天下,斷不可施行!”
太保王舜說:“事已如此,無可奈何。您縱然想要阻止,恐怕也是力不從心。再說了,王莽並非有什麼企圖,隻不過是以‘稱攝’來加重權威,鎮服天下而已。”
老太後至此終於明白,漢室的氣數已盡了。如今朝野上下,隻知有王莽,又有誰記得劉氏呢?恨隻恨,自己沒有及早看穿他篡奪天下的狼子野心!就如王舜所言,事到如今,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止他了,包括自己在內。
太保王舜一直注視著太皇太後,直到看見她那驕傲的頭顱最終無奈地垂下。王舜當即逼迫老太後下詔,詔書稱:“孝平皇帝短命而崩,已使有司征孝宣皇帝玄孫二十三人,差度宜者,以嗣孝平皇帝之後。玄孫年在繈褓,不得至德君子,孰能安之!安漢公莽,輔政三世,與周公異世同符。……丹石之符,朕深思厥意,雲‘為皇帝’者,乃攝行皇帝之事也。其令安漢公居攝踐祚,如周公故事……”
是年,王莽“居攝”,改年號為居攝元年,稱“假皇帝”。服飾、儀禮、出處、祭祀、稱謂等,一如天子之製。
這一年,王莽五十歲,正是知天命之年,而王莽也終於看見了屬於他的天命。
劉氏宗廟無聲地傾圮了。一座嶄新巍峨的王氏宗廟,已然呼之欲出。
這劉姓江山果然就完了嗎?
不。有人不相信。於是,在劉氏宗廟坍塌的廢墟上,便相繼有人揭竿而起。
王莽“居攝”第一年(公元6年),不願坐以待斃的宗室子弟、安眾侯劉崇率先舉事。可是他勢單力孤,僅率隨從百餘人進攻宛縣,旋即兵敗身亡。
第二年,同情劉氏的東郡太守翟義聯絡嚴鄉侯劉信、其弟武平侯劉璜、其子東平王劉匡等人,起兵討伐王莽。翟義立劉信為天子,自任大司馬、柱天大將軍,隨後發布討莽檄文:“莽鴆殺孝平皇帝,攝天子位,欲絕漢室。今天子已立,共行天罰!”
翟義振臂一呼,應者雲集。義軍人數很快發展到十多萬人。
一時間,舉國震驚。王莽頓時寢食難安。老太後聽到叛亂的消息,冷笑著對左右說:“人心不相遠啊,我雖是婦人,也知道王莽終有這玩火自焚的一天。”
王莽當即派遣孫建、王邑等人出兵平叛。
長安的精銳部隊傾巢而出,京師防衛頓時空虛。於是,長安附近的二十三個縣接連發生叛亂。其中,槐裏縣人趙朋、霍鴻迅速糾集了十幾萬人,大軍直逼長安。
站在未央宮中的王莽,看見叛亂的烽火瞬間映紅了未央宮前殿的天空。王莽一邊倉促布置防務,一邊抱著孺子嬰在郊廟中日夜祝禱。群臣趕緊安慰他說:“不遭此變,不彰聖德!”
十二月,翟義在圉縣(今河南杞縣南)被王邑擊潰。次年春,王邑又回師剿滅了趙朋、霍鴻。叛亂遂告平息。軍隊凱旋之日,王莽大舉犒賞,共封侯三百九十五人,隨後刨掉了翟義的祖墳,燒毀棺柩,誅滅三族。
王莽“居攝”第三年(公元8年),又有期門郎張充等六人合謀劫持王莽,擁立楚王劉紆。結果事情敗露,旋被誅殺。
至此,反莽勢力終於偃旗息鼓。王莽覺得,建立王氏宗廟、成就萬世帝業的時候到了。於是,持續數年的造神運動便在這一年順理成章地達到了它輝煌的終點——上天降下了一連串祥瑞和符命,諭示王莽必當皇帝。
七月中旬,有一個臨淄縣的小亭長一晚上做了好幾個夢,每次都夢見上天的使者告訴他:“攝皇帝當為真皇帝!”
然後,巴郡(郡治今四川閬中市)發現了石牛。
緊接著,雍縣(今陝西鳳翔縣南)又發現了石文。
十一月,巴郡石牛和雍縣石文都運到了未央宮的前殿。王莽後來向太後的奏報裏說,就在他和群臣前往探視的那一刻,忽然間狂風大作,塵土飛揚,天色晦暗。等塵埃落定時,石頭前忽然又出現了銅製的符命和有圖的布帛,上麵寫著:“天告帝符,獻者封侯”。
轟轟烈烈的造神運動的最後一幕,是由一個小混混一手炮製的。
這小混混名叫哀章,是個到長安遊學的外鄉人。哀章平日裏不學無術,遊手好閑,喜歡假大空。他眼見假皇帝王莽大有弄假成真之勢,豈肯放過這個飛黃騰達的機會,於是早早製作了一個銅櫃,在裏麵裝了二卷天書。一卷署名“天帝金匱圖”,另一卷署名“赤帝劉邦傳予皇帝金策書”。
書中備言王莽當為真天子,同時附有十一位輔國大臣的名單。
為什麼是十一個呢?這可不是老天爺的意思,而是哀章的意思。他先寫了八個名字,都是那些當朝顯貴、王莽的心腹。然後,為圖個吉利,哀章又胡扯了兩個名字,一叫王興、一叫王盛。最後一個名字當然就不用想了,叫哀章。
冬日的一個黃昏,天地間籠罩著一片肅穆而神聖的金黃。哀章一襲黃衣,手捧銅櫃,神色莊嚴,步履沉著地走到了高廟,鄭重其事地獻上了銅櫃和天書。高廟的官員一看,豈敢怠慢,立刻稟報了王莽。
這一年的十一月二十五日,高廟舉行了一次盛大的禪讓典禮。假皇帝王莽就這樣跪在高廟裏,從一個小混混的手裏頭接過了神聖的天命。
假皇帝站起來的時候,輕輕抖了抖肩膀,一個字就從他的頭上落了下來。
那是個“假”字。
邁出高廟的那一刻,王莽戴上了真皇帝的冠冕,隨後登上未央宮,詔告天下:“……承蒙皇天上帝隆顯大佑,使我完成天命、繼承帝統,並且頒下符契、圖文、銅匱、策書,和神靈的詔告,將億萬人民托付給我。我極度敬畏,敢不恭謹地接受嗎?趁此良辰吉日,我戴帝王冠、登天子位,定天下之號曰‘新’。從此改正朔、易服色、變犧牲、殊徽幟、異器製。以十二月初一作為始建國元年正月初一……”
就在這一天,曆時二百一十四年的西漢王朝壽終正寢。
一座嶄新的王氏宗廟巍然屹立在天下人的眼前。
這一年,王莽五十三歲。
一場精彩紛呈的篡漢大戲即將圓滿結束的時候,王莽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全都齊了。可還差一件小小的器物。
那就是國璽。
國璽不在未央宮,而在老太後的長樂宮裏。
自己刻一個還不成嗎?可王莽偏不。天下必須是新的,可國璽他必須要舊的。因為,他是個完美主義者。他要的,就是這顆讓天下人供奉了二百一十四年的小東西。
於是,心腹王舜便攤著一雙空手站在了老太後的麵前。
知道來者不善,憤怒的老太後破口大罵:“爾等蒙漢家力,富貴累世,非但無以報答,還趁人托孤寄國之時篡奪其國,不再念及恩情道義。做人如此,豬狗不如。天下哪有你們兄弟這樣的人呢?!王莽既然當了這個‘新朝’皇帝,還改了正朔、易了服色,也應該自己刻一個傳之萬世的新國璽,何苦向我要這顆亡國不祥的呢?我一個漢家的老寡婦,早晚會死,想與此璽一同埋葬,為何終不可得!”
老太後說到最後聲淚俱下,左右之人皆跟著掉淚。連王舜都被感動得差點心軟了。他俯首良久,才抬頭對太後說:“臣等已經沒什麼可說的了,王莽一定要得到國璽,太後怎麼可能不給呢?”
老太後知道,今天的新朝皇帝王莽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孝順侄子王莽了。她無奈地取出國璽扔到了地上,說:“我老了,也快死了,可我知道,你們兄弟遲早有一天要被滅族!”
老太後的最後一句話,仿佛一句不祥的咒語,附著在了這顆國璽之上。
短短十五年後,它就應驗了。
得到國璽的王莽如獲至寶,當即在未央宮的漸台大宴群臣。此刻的王莽當然不會知道,十五年後,自己也將被殺死在這座漸台之上。
數日後,始建國元年(公元9年)正月初一,王莽在朝堂上命人頒讀策文,封孺子嬰為定安公,享食邑一萬戶,地方百裏。新皇帝還允許孺子嬰在自己的封國裏建立漢朝宗廟。也就是說,曾經的小皇帝還可以待在迷你型的小王國裏,祭拜相當於微縮景觀的自家宗廟。
策文讀完,王莽親自握著孺子的手,流淚歎息說:“從前周公旦代居天子之位而行其事,最後還是能夠將明君之政還給成王。如今,我卻被上天威嚴的命令所逼迫,不能按照本意去做啊!”
王莽一副黯然神傷之狀,在朝堂上哀歎良久。群臣無不悚然動容,陪著這個非常人性化的皇帝長籲短歎。
在這場經典的政治秀中,五歲的孺子嬰自始至終都嗬嗬地張著嘴。他清澈的目光中映現著王莽渾濁的老淚。有人把他從龍椅上抱了下來,麵對著王莽向北稱臣。
孺子嬰嗬嗬笑著。
在這樣的時刻,無知顯然是一種幸福。
這場舉國歡騰的喜劇,還有一段不可不提的尾聲。
王莽把上天賜給他的十一位輔國大臣依次任命為“四輔”、“三公”和“四將”。除了他那八個心腹重臣之外,小混混哀章這回可混大了,被任命為“四輔”之一的國將,並封美新公,位在“三公”之上。而哀章憑空杜撰的“王興”和“王盛”在哪呢?
找到一個守城門的小吏叫王興,就讓他當了“四將”之一的衛將軍,封為奉新公。
還有一個賣大餅的小販叫王盛,就讓他當了“四將”之一的前將軍,封為崇新公。
當然,王莽讓相學大師替他們看過相,覺得還不錯。
隻不過,去年剛剛為大新帝國的建立立下赫赫戰功的王邑,居然位列哀章之下,而孫建也僅僅與守門小吏和賣餅小販相並列,未免讓人有些啼笑皆非。不過王莽也沒辦法,因為這是神的旨意。於是,當這場篡漢大戲落下帷幕、“難忘今宵”的歌聲響起之時,我們便可看見,無論是王侯將相還是販夫走卒,都攜手並肩地站在台上向觀眾頻頻謝幕。
這就叫皆大歡喜。
六 天堂的幻滅
大新帝國建立了。
偉大領袖王莽率領萬千臣名,開始大張旗鼓地建設他夢想中的天堂。
曾經飽讀經書的王莽,自從書生時代起,心中就有一幅美麗的願景:一方麵,他要遵經複古;另一方麵,他要締造前所未有的理想政製。為了這個一半複古一半前衛的烏托邦,王莽進行了一場大刀闊斧的改革:
一、緣飾經義,依據周官禮改革官製。
首先,廢王號,複五等爵。王莽認為自古“天無二日,土無二王”,漢朝有那麼多諸侯稱王是不合古製的,所以廢除王號,恢複公、侯、伯、子、男五等爵。其次,改革官名與地名。上至中央,下至地方,花樣繁多的新官名和新地名陸續出籠,令人目不暇接。
二、改革土地與奴隸製度。
由於漢朝是土地私有製,因此到了西漢末年,土地兼並、貧富不均的現像非常嚴重,“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於是,王莽便依據他所憧憬的古代井田製進行改革,將土地收歸國有,不許私人買賣,然後依照井田製將土地重新分配。另外,奴隸雖仍私屬,但禁止像貨物一樣自由買賣。
三、改革經濟與貨幣製度。
在經濟領域,王莽興辦了六種國營事業,稱為“六筦”。亦即將鹽、鐵、酒、礦藏開采、貨幣鑄造等五種產業的經營管理權收歸國有;第六種叫“五均賒貸”,亦即:平抑物價、政府放貸、征收所得稅、征收荒地稅、懲罰無業遊民。而無論是“六筦”還是“五均”,王莽的依據都是古代經典《周禮》和《樂語》。
另外就是幣製改革。漢朝所通用的貨幣叫“五銖錢”。王莽攝政之初,即附會經義,說《周書》上講“錢有子母”,於是加造重十二銖的大錢與五銖錢並行。稱帝之後,又將大小錢一律廢止,發行了金、銀、貝、泉、布等五物、六名、二十八品的貨幣。至元鳳元年,又改做貨布、貨泉。前後不到十年,貨幣製度改變三次,名目多達數十種。
王莽忘情地締造著他的烏托邦。可他斷然沒有想到,自己的銳意進取與勵精圖治,最終換來的卻是經濟崩潰和民不聊生。
王莽到底錯在哪呢?
首先我們來看官製改革。
王莽的所謂官製改革,根本不是從內在製度上改進,而純粹是在表麵形式上花樣翻新,並且朝令夕改、更易無常。因此,改製的結果隻能徒然增加行政上的麻煩。比如某個郡的名稱,在一年之間變更達五次之多,最後又變回原來的名字,不但老百姓被搞得一愣一愣的,就連政府自己都稀裏糊塗。朝廷每次下詔,都不得不在新名稱之後,附注一串舊名稱,其結果就是錯誤百出,行政效率大為降低,官民牢騷滿腹。
其次,是土地與奴隸製度的改革。從初衷來看,它們本是無可厚非的。把土地私有改為公有,目的是抑製兼並,消除貧富兩極分化的現象;而禁止奴隸買賣,也是保障與尊重人權的表現。問題在於,王莽太過於理想化了。自秦以後,土地與奴隸的自由買賣已經實行了一百多年,要在短時間內禁止談何容易?無奈王莽又急於求成,法令嚴苛,致使民間因田宅奴婢買賣而獲罪者不計其數。此項改革勉強推行了四年,最後終因阻力太大而一朝廢止。
再來看經濟領域“六筦”、“五均”的改革。這本是一項好政策,執行得好足以富國利民。隻可惜,王莽所用非人。主持其事的是一批貪官和奸商,他們相互勾結,上下其手,利用百姓對新法的無知徇私舞弊、巧取豪奪,致使民怨沸騰,經濟秩序一片混亂。
最後,在所有的改革中,幣製改革當屬最荒唐的一項。試想,幾十種名目的貨幣捏在手上,先別說使用不便,是否認得清楚都成問題。改來改去的結果,隻是令百姓頭昏眼花、無所適從,因而幾乎每一次改製,都有無數人破產和失業。於是,幣製改革的最終結果就是:朝廷發放的貨幣層出不窮、漫天飛舞,而民間卻哀鴻遍野、餓莩載道……
其實,王莽並非昏君。從某個角度來看,他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勤政的好皇帝。譬如,當整個帝國都在黑夜中沉沉入睡的時候,惟有未央宮中一燈如豆,從黃昏燃到天明;當近侍的宦官和宮女們都站在旁邊打盹垂涎的時候,雙眼紅腫的皇帝卻仍然不知疲倦地撲在案上批閱層層疊疊的奏章……
為了那近在咫尺又仿佛遙不可及的美麗烏托邦,王莽駕馭著他的帝國日夜不停地朝前奔馳。然而,疲憊不堪的帝國馬車早已悄然脫離他的韁繩,正向不遠處的深淵滑落。
王莽看不到。
或許看到了,他也不願相信。
天鳳四年(公元17年),荊州人王匡、王鳳等人率眾嘯聚湖北綠林山,點燃了滅莽的第一把烽火。人稱“綠林軍”。
天鳳五年(公元18年),琅琊人樊崇、逄安等人聚眾起事。凡與官兵做戰時皆塗紅眉毛。人稱“赤眉軍”。
地皇二年(公元21年),青州、徐州、荊州等地發生大規模蝗災。蝗蟲過境,遮天蔽日。當地百姓顆粒無收,數十萬災民源源不斷地湧入關中,沿途倒斃者不計其數,致使饑民人人相食。
地皇三年(公元22年),漢宗室劉縯、劉秀兄弟在南陽起兵,擁立劉玄為帝,改元更始,署置百官,揚起興漢滅莽的旗幟。
整個天下叛亂蜂起的奏報像雪片般飛進了未央宮。
王莽從如山的卷宗中抬起頭來,他一貫堅定而自信的目光中終於閃過一絲惶惑。我為了天下蒼生的福祉而廢寢忘食,為了帝國美好的明天而通宵達旦,你們為什麼還要造反呢?!
回答他的,是一片撲麵而來的廝殺和呐喊。刹那間,王莽看見未央宮中的燈火,在鋪天蓋地的喊殺聲中顫栗不止。
王莽想起了五十年前的一盞燈火——當年的書生王莽寒窗苦讀的那一盞燈火,不也是微弱而暗淡的嗎?可最終,它卻把自己燃燒成了一顆普照萬民的太陽!
於是,王莽仿佛又看見了自己年輕時的夢想。
於是他說:我不相信!
地皇四年(公元23年),王莽把自己早已斑白的須發全部染黑。他要讓時光倒流,一切重來。這一年,王莽站在銅鏡前顧影自盼。他身邊站著一個霞帔鳳冠的年輕女子,那是他剛剛冊立的皇後。
可史書其實並不承認“地皇四年”。更準確地說,曆史把這一年叫做“更始元年”。這一年秋天,王莽派出的四十二萬大軍在河南昆陽與劉秀會戰,結果全軍覆沒。王莽的軍隊伏屍百裏,河水為之雍塞不流。
噩耗傳來,王莽率領臣子們來到長安的南郊,仰望蒼天,痛哭流涕。他向蒼天一聲一聲地哭訴他接受符命的始末。就仿佛一個被上帝遺忘在人間的孤兒,又像是被負心漢拋棄的怨婦,王莽向蒼天發出痛切的呼告:“巍巍皇天啊!您既然授天命予臣莽,為何不殄滅遍及天下的叛賊呢?倘若臣莽果真違背了天意,那就祈求您降下雷霆之怒吧,將臣莽誅殺!”
蒼天無語。
最後,聲嘶力竭的王莽依然長久地跪伏在天地之間。
他的身後,是一片秋日的蕭瑟與蒼涼。
在天子的號哭聲中,誰都知道天命已喪,可仍舊還是有很多人,爭先恐後地簇擁到皇帝身邊,懷著仿佛比他更為沉痛的心情嚎啕大哭。那幾天,長安城外哭聲震天,日夜不絕。
一艘行將滅頂的沉船,在葬身海底前的最後一刻,還有很多乘客去賄賂船長,企求得到一個頭等艙的座位。這似乎很奇怪,可也並不奇怪。反正大新帝國這艘豪華巨輪,有的是頭等艙的座位。所以,那些日子裏哭得最為悲傷的人,都被王莽任命為郎官。
一夜之間,長安城遍地郎官。據《漢書》記載,竟然多達五千餘人。
是年秋,更始皇帝劉玄由宛城向西攻入武關,一路勢如破竹,大軍直抵長安。一時,京師內外暴動四起。長安城陷入一片空前的大混亂。
此刻,長安監獄中的那些囚徒紛紛湧到狹小的囚窗前,激動不已地望著外麵的衝天火光。那是自由的火光。他們迫切期待著沉重的牢門被轟然砸開的一刻。
不久,牢門果然打開了,走進來的卻是皇帝王莽。
囚徒們身上的鐐銬枷鎖忽然間都被卸了下來,一把把鋥亮鋒利的兵器交到了他們手上。王莽高高地端起一碗豬血。囚徒們聽見蒼老的皇帝用盡他最後的威嚴和力量向他們宣布:“朕赦免你們的罪,賜給你們自由!如果你們不為大新帝國效忠盡力,鬼神將不會饒恕你們!”
王莽宣誓之後,將碗裏的豬血一飲而盡。囚徒們三三兩兩地端起了碗。皇帝的誓言在空洞的牢房裏回蕩。
隨後,將軍史諶便率領著這支衣衫襤褸、蓬頭垢麵的“軍隊”浩浩蕩蕩地開出長安監獄。行經渭橋之時,史諶忽然聽見隊列中響起一聲呼哨,這群烏合之眾頃刻間作鳥獸散。他們逃得真快,等史諶回過神來時,空蕩蕩的橋麵上隻剩下他一個人。
去他的大新帝國!去他的的誓言!去他的鬼神吧!白撿了一條命的囚犯們可沒這麼多忌諱。他們在重獲自由的道路上狂奔。一個灼熱的複仇欲望,在他們的胸膛裏燃燒,驅使著他們奔向皇室陵園。
王莽的妻子、兒子、父親、祖先的靈魂都在這裏靜靜地安息。這一天,王莽的親人們先是聽到頭上傳來人群的呼嘯聲,繼而是凶狠雜遝的腳步聲,然後是刀劍亂舞的鏟土聲。最後,一絲可怕的光明撕破了地宮中寧靜的黑暗,暴露在陽光下的骸骨發出一聲慘白的驚叫。
這一天,亢奮的囚犯們掘開了墳墓,焚燒了棺槨。
在滾滾朝天的濃煙中,王莽的親人們魂飛魄散。
九月初一,更始皇帝的先頭部隊由宣平門攻入長安。將軍王邑等人率部做最後的抵抗,在城中與劉玄的軍隊展開巷戰。一個又一個士兵在王邑的身邊倒下。王邑且戰且退。
這一天黃昏,長安城那些達官貴人的府邸和私宅裏已經沒有半個活人的身影了。死的死,逃的逃。昔日的官府豪宅中隻剩下一具具血淋淋的屍體。
初二,一幫惟恐天下不亂的少年竄進未央宮四處縱火,嘴裏高喊:“叛賊王莽,為什麼不出來投降!”
熊熊大火在皇宮裏迅速蔓延。王莽倉惶的身影在火光中閃避和輾轉。他身上依舊穿著當年“禪讓典禮”上的那件禪衣。可今天這件衣服,再也不像十五年前那般華麗光鮮了。此刻,它上麵有陳年的黴味,有淋漓的汗漬,還有煙熏火燎的汙痕。
王莽在熾熱的火焰中踉蹌而行。他不斷回頭去看。讓他感到無比恐懼的是,無論他走到哪裏,火焰仿佛就跟到了哪裏。逃到宣室前殿,王莽終於在迷離的煙霧中看見了自己的帝座。這位新朝皇帝最後一次坐在帝座上喃喃自語:“上天既然賦予我高貴的品德,漢軍又能把我怎麼樣呢?!”
九月初三黎明,滿目斷壁殘垣的未央宮在一片荒涼中醒來。臣子們攙扶著王莽離開前殿,登上漸台。此刻跟隨他的,還有公卿侍從等一千多人。
他們是他最後的臣民。
王邑經過整整一個晝夜的浴血奮戰,已經精疲力竭,手下的士兵也已傷亡殆盡。他策馬疾馳回宮。到達漸台的時候,他遠遠看見擔任侍中的兒子王睦正脫下官服準備逃亡。王邑大聲斥罵,命令他回去。
父子遂登上漸台。最後的時刻,王邑決定要戰死在皇帝身邊。
攻入未央宮的漢軍像潮水般湧向漸台,把王莽包圍了幾百層。漸台上箭如雨下。前麵的漢軍倒下了,更多的漢軍衝了上去。漸台上的守軍箭射光了,就抽出刀劍與漢軍展開近身肉搏。王邑父子與其他幾個將軍、大臣相繼戰死。
最後的一千多個臣民全都倒下了。亂兵一擁而上,刺死了王莽。有人砍下他的首級。數十人爭相砍斫他的屍體,並將其亂刀肢解,切成塊狀……
在這個血雨腥風的秋日早晨,一個書生的烏托邦終結了。
王莽三十八歲任大司馬,五十歲居攝,五十三歲稱帝,建國十五年而亡。
死的時候,王莽六十八歲。
數日後,王莽的首級被送到宛城,懸掛在鬧市之中。百姓紛紛以石頭擲擊,有人甚至切下他的舌頭炒著吃了。更始皇帝劉玄站在憤怒的人群中,抬頭默默地凝視著那顆血肉模糊的頭顱。
王莽斑白的須發在風中亂飛。
這一次,他再也沒機會把它們染黑了。
【知識點】白居易有詩雲:“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複誰知?”就是用王莽的典故來說明:要檢驗一個人的品行,最好的辦法就是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