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個書生的烏托邦——王莽篡漢始末(2 / 3)

有一回,成都侯王商偶染微恙,就向皇帝“借用”了長樂宮後的明光宮,用來避暑。又因為自家宅第中水淺塘狹,不能得乘風泛舟之樂,王商便擅自命人鑿開長安城的城牆,引納北經上林苑的灃水水流,灌注到自家園林的大池裏供行船遊樂。船上編織各色羽毛做頂蓋,四周都圍上帷帳,令執槳撐船的人吹唱越歌。

而曲陽侯王根也不甘示弱。他看見王商借皇宮鑿皇城,就索性在自家宅第裏大肆營造“王氏皇宮”。皇帝劉驁有一次又扮成闊少爺出宮獵豔,看見王根府邸後不禁目瞪口呆。王府中的園林假山、亭台水榭居然完全仿造皇室規製,建得跟未央宮的白虎殿一模一樣。

正當王氏家族競相以奢侈為尚的時候,隻有一個王氏子弟默默無聞地恪守著清貧。當高官厚祿、肥馬輕裘的王家子弟們在長安的街衢上橫衝直撞、招搖過市時,他卻隻是一名深居陋巷的書生,正在苦讀《禮經》。當王家的紈絝子弟們在豪門中縱情享樂、揮霍無度時,他卻恭敬整敕、嚴肅儉樸地過著平淡的日子,上要奉養孀母寡嫂,下要撫育長兄遺下的孤子。

他,就是王莽。

王莽的父親王曼很早就死了,既無封爵,也無官職,所以王莽就成了豪門中的平民。看著叔伯父和堂兄第們峨冠博帶、高居廟堂,在帝國的權力巔峰上呼風喚雨,而一襲素白衣袂的書生王莽,隻能默然不響地站在他們身後,形單影隻,麵目模糊。

從小到大,王莽在王氏族人眼中都是沒什麼存在感的。然而,這並不意味著王莽就是一個自甘平庸、胸無大誌的人。事實上,他隻是在靜靜地等待機會。

機會終於來了。

不久,大將軍王鳳病重。王莽意識到自己的機會來了,斷然放下手中的經書,來到王鳳的病榻旁。於是,大伯父王鳳在最後的日子裏,便受到了這位孝順侄子的悉心照料。王莽日夜守護著他,親嚐藥石,端湯送水,好幾個月衣不解帶,克盡了後輩之禮。

王莽的無微不至深深打動了王鳳。彌留之際,王鳳特意叮囑太後和皇帝,任命王莽為黃門郎,不久又升遷為射聲校尉。從此,王莽開始在帝國的政治舞台上嶄露頭角。

當上朝廷命官的王莽,並未像他那些堂兄弟一樣因富貴而放縱,而是兢兢業業、克己奉公。在朝野眾人的眼中,一個有為青年的麵目開始逐漸清晰。叔父王商看在眼裏,很是欣賞,便上書請求分出自己的封邑給王莽。許多朝臣也時常在皇帝麵前對他讚不絕口。如長樂少府戴崇、侍中金涉、中郎陳湯等人,皆是當時的名流顯貴。太後也總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愛惜之意。皇帝劉驁發現朝堂內外都對王莽好評如潮,便越發器重他。成帝永始元年(公元前16年),王莽被封為新都侯,官拜騎都尉、光祿大夫、侍中。

短短數年之間,一介書生王莽便平步青雲,官運亨通,成為身據要津的朝廷重臣。

一顆眾人矚目的政治新星就這樣在帝國的天空冉冉升起,逐漸發出耀眼的光芒。

時來運轉的王莽沒有得意忘形。因為,他誌在天下。

官職越高,他就越禮賢下士;爵位愈顯,他就表現得比貧寒時更加謙恭。而且他還仗義疏財,把朝廷賞賜給他的車馬衣裘全都拿出來救濟門客,致使家無餘財。同時,他還收容贍養了許多名士,廣泛交結朝中的將相公卿……經過一番苦心經營之後,上至滿朝文武,下至布衣百姓,人人爭說王莽。曾經顯赫一時的叔父們,相形之下無不黯然失色。

王莽在自己的清名與節操上做足了功夫,不允許出現絲毫瑕疵。有一次他買了個侍婢,被堂兄弟們知道了,他立刻意識到這可能成為他名譽上的一個汙點,便對人說:“我知道後將軍朱子元沒有兒子,又聽說從相學上看,這個女子頗能傳宗接代,就特意買下她,準備送給後將軍。”當天,王莽就專程把這個女子送到了朱子元的府上。

班固在《漢書》中就此事評價王莽是“匿情求名”,可謂確論。其實,以王莽當時的身份,買個把婢女根本沒什麼大不了的,就算天下人都知道了,我想除了他自己神經過敏之外,也沒有誰會為了這等芝麻小事非議他。可是,王莽卻很在乎。由此可見,王莽在篡漢之前是多麼刻意地在維護自己的道德形象。

王鳳死後,他的堂弟王音繼任大司馬車騎將軍。王音在職七年卒,繼以成都侯王商任大司馬衛將軍。王商在職三年卒,繼以曲陽侯王根任大司馬驃騎將軍。

從王鳳到王根,連續四任大司馬,漢朝的政權一直牢牢把持在王氏手中。已經入朝十年的王莽掐著指頭算,估計大司馬的位子很快就要輪到自己坐了。

王根任大司馬僅三年,便因久病而屢屢請辭。就在王莽暗自竊喜、自以為這個職位非他莫屬的時候,卻驀然發現,有一道身影卻橫亙在他的麵前。那是另一個異姓外戚,太後的外甥——淳於長。

這淳於長也非等閑之輩。他位列九卿,且深得成帝寵信,又與一幫諸侯、州牧、郡守結為朋黨,在朝堂內外建立了龐大的勢力。王根一旦退休,由他繼任大司馬的可能性最大。

麵對這個強勁的對手,王莽決定先發製人。他使出當年“鯉魚跳龍門”的那招,又跑去侍奉病中的王根。以王莽現在的身份,猶然如此謹守晚輩之孝道,當然更令這個叔父感動不已。服侍在病榻旁的王莽瞅準時機,就對王根說:“將軍久病不愈,有人心裏可高興著呢。”

“誰?”

“淳於長。”

“他高興什麼?”

“他自以為當會取代將軍輔政,現在就在提前給人封官了。”

“他怎麼說?”

“他在後宮的那些貴人們麵前誇海口,說哪一個可以當什麼官,什麼人能主管什麼事等等,儼然自己就是大司馬。還有,他長期與被廢的許皇後的姐姐私通,且屢次接受許後的賄賂,諸如錢財、車馬、衣服、器具等,前後總值已達一千多萬。他還向許後承諾,要請求皇上再立她為婕妤,甚至立她為左皇後……”

“夠了!”王根勃然大怒,“果真如此,你為何不早說?”

俯首低眉的王莽抬眼瞟了一眼怒不可遏的王根,說:“因為不知道將軍心裏頭的意思,所以不敢說。”

“立刻稟報太後。”王根說。

等的就是這一句。王莽當即去找太後。太後聞言大怒:“這孩子竟然胡亂到這個地步!走,去稟報皇帝!”

結果不言而喻,淳於長被皇帝拿下詔獄,再三審訊之後,對王莽揭發的罪狀一一供認不諱,隨後便死在獄中,妻兒老小或發配南方、或遣返原籍。

一顆碩大的攔路石,就這樣被王莽輕而易舉地鏟除了。當然,王莽並沒有捏造事實或栽贓陷害。他的奏報句句屬實。所以,要怪隻能怪淳於長自己。他得勢後的種種言行,無不授人以柄。任何人想要打擊他,都有現成的口實,根本不需要羅織什麼莫須有的罪名。

隨著淳於長的出局,大司馬的位子自然向王莽敞開了懷抱。

三 王莽謙恭未篡時

成帝因為王莽首先揭發淳於長的罪狀,對他的忠心大加讚賞。王根於是推薦他接任自己的職務。成帝綏和元年(公元前8年)秋,王莽繼王鳳、王音、王商、王根之後,任大將軍大司馬輔政,成為王氏一門的第五位大司馬。

這一年,王莽三十八歲。

大司馬的位置,在王莽的四位叔伯父那裏,在天下人的心目中,或許已經是人生的巔峰,可王莽並不這麼想。他知道,自己還在路上。眼前的漢室宗廟雖然形同虛設,可梁柱仍在,氣數仍在,群臣百姓仰望的目光仍在。所以,王莽不敢絲毫倦怠。他延攬了更多的賢能之士擔任自己的下屬和幕僚,所得的朝廷賞賜和封邑的賦稅收入,也全部用來奉養士人,而自己的生活則比以前更為儉約。

當初的王氏列侯競相以奢侈為尚,可王莽卻從一開始就反其道而行之,以克勤克儉揚名立萬。他的為官之道,歸結起來就是八個字:官爵愈顯,恭謹愈甚,儉樸愈甚。

朝野上下的人們對王莽越來越仰慕,有關他如何謙恭儉樸的諸多事跡很快就在長安城傳為美談。比如剛當上大司馬不久,善於為自己塑造美譽度的王莽馬上又為仰慕他的人們貢獻了一則佳話。

有一天,王莽的母親生病,公卿列侯的太太們紛紛展開“夫人外交”,絡繹不絕地來到王府看望老夫人,想借此結交王莽的妻子。可讓這幫貴婦頗感失望的是,她們最想見到的人竟然沒有露麵,匆匆而出迎接她們的,隻是一個衣不曳地、腰間還圍著一條大布巾的傭人。還沒等這些盛裝華服、珠光寶氣的太太們噘嘴表示不滿,就有人告知她們,眼前這個簡樸得幾近邋遢的女傭,就是堂堂的大司馬夫人。

貴婦們一齊咋舌,半晌無語。

這則逸事堪稱經典,馬上在長安城傳得婦孺皆知。

看著自己的道德形像在天下人心目中熠熠生輝,王莽滿意地笑了。隻是他這麼做,實在是苦了他的太太。不知道,每逢夜深人靜的時候,當大司馬夫人在繡房中看著自己盈箱滿篋的華服和珠寶隻能當擺設,卻一件也披戴不到身上,內心到底會作何感想?

王莽擔任大司馬的第二年,漢成帝劉驁忽然無疾而終。成帝無嗣,朝廷便迎立定陶王劉康的兒子劉欣登基,是為漢哀帝。

漢朝自開國之初便與外戚擅政相伴隨:惠帝時是呂氏,昭帝時是上官氏、霍氏,成帝時是王氏。至哀帝一朝,外戚規模更是盛況空前。因為年少的哀帝身後,足足有四位太後。光記住她們的尊稱就是一個讓人傷腦筋的問題:王太後被尊為太皇太後,哀帝的祖母傅昭儀被稱為恭皇太後(後又稱帝太太後),哀帝的母親丁氏被稱為恭皇後(後又稱帝太後),成帝時的趙皇後被稱為皇太後。

太後一多,外戚自然就少不了。哀帝劉欣一即位,傅家和丁家的一大串外戚就在朝堂外列隊等著封侯了。或許是因為當年他父親曾遭到王鳳排擠,所以劉欣從小就對專權跋扈的王氏一門深為不滿。於是,人小誌氣大的哀帝劉欣一上來就大肆封侯,給了王莽一個下馬威。

劉欣四月初八登基,五月十九就封傅太後的堂弟傅晏為孔鄉侯、傅喜為高步侯、右將軍;封舅父丁明為陽安侯,表兄丁滿為平周侯;就連死去的傅太後之父也被追封為崇祖侯,丁太後的父親被追封為褒德侯。

原本一覽無餘的帝國政局,因為這些外戚的到來而變得撲朔迷離。看慣了政治風雨的太皇太後王政君,顯得寵辱不驚,雍容大度。她立刻下了一道懿旨給王莽,讓他辭官,退居私第。王莽對老太後以退為進的策略心領神會。他很清楚,如今以傅氏為首的這幫外戚來勢洶洶,目標就是他的大司馬之位!而咄咄逼人的年輕皇帝似乎也充滿個人的政治抱負。眼看自己已經落入旋渦的中心,馬上就將變成眾矢之的,那麼最穩妥的應對策略,莫過於暫時離開這個權力鬥爭的旋渦,避敵鋒芒,保存實力。

於是王莽便上疏辭職。

哀帝劉欣一看王莽的辭職報告,大感意外。

這也太快了點吧?朕剛剛即位,你王莽就鬧辭職,這不是陷我於不仁不義之地嗎?誰不知道朝野上下都是你的人,朕要是現在準你辭職,豈不是要被千夫所指?你王莽這招以退為進雖然高明,可朕也不傻,這大司馬你是肯定要辭的,但不是現在。

劉欣決定跟王莽打太極,於是下了道詔書,重新起用王莽。為表誠意,他還特意派遣了丞相孔光、大司空何武、左將軍師丹、衛尉傅喜等四個朝廷重臣代表他去進見太皇太後,情真意切地說:“皇帝聞知太後懿旨,非常悲傷!大司馬如不起用,皇帝就不敢治政!”

王老太後沒想到,這劉欣小小年紀,玩起政治來卻是一把好手。這種時候,如果硬要叫王莽辭職,就顯得太過矯情了。於是,老太後就告訴王莽,這大司馬的帽子暫且先拎著,過些日子,看準機會再撒手也不遲。

不久,哀帝劉欣打算在未央宮舉辦一場酒宴,有關人員把傅太後的座帳陳設在太皇太後旁邊,王莽一看,知道機會來了,便指著那人的鼻子罵:“定陶太後是藩臣之妾,怎麼能和尊貴的太皇太後並列呢?”隨後便將其座位撤到了後麵。傅太後聞訊,勃然大怒,於是拒絕赴宴。

王莽此舉,顯然是把傅太後往死裏得罪了。隨後,王莽便趁勢再度請辭。哀帝沒轍了。因為傅太後現在恨不得扒了王莽的皮,若執意挽留王莽,老祖母傅太後那裏定然無法交代。於是,哀帝不得不準奏,給了一大堆賞賜後把王莽送出了朝堂。

綏和二年(公元前7年)七月初一,火辣辣的太陽直射著長安城,未央宮的琉璃瓦上一片熱氣蒸騰。王莽緩緩步出朝堂,內心卻淡定而清涼。因為他知道,他很快就會回來。

哀帝劉欣是懷著重振朝綱的中興之誌登上帝座的,然而,他空有武、宣之誌,卻苦無武、宣之才。在他執政的六年之中,政令無常,舉措乖張。前三年就接連更換了四個大司馬、四個丞相,後來又以不學無術的弄臣董賢為大司馬,搞得朝野上下人心離亂,怨聲載道。在這亂象紛呈的局麵中,滿朝文武和天下百姓,無不深深地懷念當年那個高風亮節、主動辭官的大司馬王莽。

遠離廟堂的王莽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可他卻不動聲色。下野的這幾年裏,他深居簡出,謙恭下士,矢誌不渝地堅守著他的道德節操,保持著他的光輝形象。

他很清楚,自己雖然淡出了權力中心,可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還牽動著人們的目光。所以,當次子王獲有一次殺了一個奴隸之後,王莽竟然大義滅親,逼令兒子自殺。此舉更為有力地博得了人們的崇仰。隻是兒子王獲恐怕到死也弄不明白,何以自己的這條命,居然跟奴隸一樣不值錢呢?!

可在王莽看來,兒子毋寧說死得其所,死得重如泰山。因為,在締造王氏宗廟的宏圖大業中,他不愧為一件最有價值的神聖祭品。

朝野上下都殷切期盼著王莽的複出,紛紛上書為他鳴冤叫屈。最後,哀帝劉欣在輿論的壓力下,不得不複征王莽還朝。

王莽複任的第二年,壯誌未酬的皇帝劉欣就死了。中興之業功敗垂成,還扔下一個百廢待興的爛攤子等著王莽來收拾。

當王莽重新站在漢室宗廟的門前時,他一定感到非常驚喜。因為在這短短的幾年中,傅太後死了,丁太後死了,趙太後也死了,隻有最年長的太皇太後依然健在,而傅喜、丁明這些有實力的外戚也早已落馬。如今竊據高位的,隻有一個年僅二十三歲的不值一哂的佞臣董賢。因此,王莽有理由認為,自己不但是人心所向,而且是天命所歸。

劉欣駕崩的當天,在後宮中隱忍數年的王老太後就迫不及待地登場了。她親自駕臨未央宮,收取了天子璽綬,隨即召見大司馬董賢。

“皇帝的喪事籌備得如何?”老太後銳利的目光直逼董賢。

哀帝一死,董賢就知道自己完蛋了。他擔憂自己的身家性命還來不及,哪有心思去想什麼喪事。麵對老太後刀子一樣的目光,董賢隻好顫抖著摘下頭上的官帽,伏地謝罪。

老太後不屑的看著他,冷冷地說:“新都侯王莽,以前的大司馬,曾經主辦過先帝的喪事,很懂規矩,我讓他來幫幫你,你看如何?”

“那太好了,太好了。”董賢伏在地上,磕頭如搗蒜。

是日,太皇太後召王莽入宮,命他總攬朝政。第二天,一紙免職詔書便遞到了董賢跟前。董賢知道,自己逃不過這一劫了,與其遭人屠戮,還不如自我了斷,於是和妻子雙雙自殺。當天夜裏,下人們便將屍體埋葬。王莽懷疑其為詐死,讓人掘開墳墓,把棺材送到監獄中去開棺驗屍。後來雖然驗明了正身,可沒人去理會了,隻把屍體草草掩埋在監獄之中。有一個小官吏朱翊曾受過董賢厚待,於心不忍,便偷偷買了棺材壽衣去給董賢收屍。王莽得知,便捏造了一個罪名把朱翊殺了。

中樞空虛,大司馬的位置當然非王莽莫屬。可老太後還想走走形式,就裝模作樣地讓公卿們推舉。文武百官異口同聲地推薦王莽。隻有前將軍何武與左將軍公孫祿兩人不識時務。他們認為大臣應該製衡外戚,不能讓外戚獨霸朝政,於是兩人相互推舉。可他們忘了,這所謂的選舉純粹是走走過場而已。他們這麼做,無異於往王莽的刀口上撞!隨後,何武與公孫祿便被雙雙罷免,遣返原籍。

元壽二年(公元前1年)六月二十八日,王莽再度出任大司馬。此時距離哀帝駕崩,僅僅時隔兩天。

隱忍多年的王莽複出後,馬上對帝國政壇展開了一場大清洗。

這年秋天,京城的百姓們看見,朝堂上的一幫老臣就像落葉一樣紛紛飄零。許多公卿大夫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個平頭百姓。功名富貴恍如昨夢,偌大的京城再也沒有他們的容身之地。長安城外的官道上,充斥著他們落荒而去的背影。

與此同時,一批新貴則騎著高頭大馬,從帝國的四麵八方呼嘯而來,迅速占據了舊臣們餘溫尚在的官位。在同一條官道上,新貴與舊臣擦肩而過。新人的馬蹄濺起的汙泥,紛紛粘著在舊人的車輿上,伴著他們走上落寞迢遙的返鄉之路。

對於這場政治清晰,班固在《漢書?王莽傳》中給了八個字的評價:“附順者拔擢,忤恨者誅滅。”其實,這是每一個覬覦皇權的人都會幹的事情。為了早日坐上金鑾殿,大司馬王莽必須為自己掃清道路。

元壽二年(公元前1年)九月初一,年僅九歲的中山王劉衎登基,是為漢平帝。太皇太後臨朝稱製,大司馬王莽輔政。

這一年,王莽四十五歲。

四 偉大領袖的造神運動

公元元年,也是漢平帝元始元年,王莽站在曆史的轉捩點上,看見帝國的未來就像一席等待他揮毫的白絹。

此刻,通往帝座的道路已經沒有任何障礙,可王莽卻沒有任何動作,隻是一直反剪著雙手凝望蒼天。

他在等待什麼?

滿朝文武匍匐在王莽高大的背影下,暗暗交換了一下眼色,忽然間若有所悟。

此刻,大司馬需要的隻有一個東西,那就是“天意”!於是,和大司馬心靈相通的臣子們立刻挽起袖子,締造了一場規模浩大的“上天降祥瑞、萬民頌功德”的運動。

元始元年正月,有自稱越裳氏的塞外蠻夷入朝晉獻了一雙白雉、兩雙黑雉。群臣立刻上書大頌功德,稱王莽有“安國定漢”之大功,應賜尊號為“安漢公”。

王莽上書辭讓。太皇太後下旨:“君有安定宗廟的功勞,不可因為至親的緣故而遮蔽隱藏得不到顯揚,君大可不必推辭!”

王莽連續四次上書,堅決辭讓,甚至稱病不上朝。太皇太後不得已,隻好先封賞了幾個王莽的心腹,最後下旨說:“派大司馬、新都侯王莽任太傅,稱號安漢公,增加封邑二萬八千戶。”

幾番惺惺作態的謙讓之後,王莽終於誠惶誠恐地接受了太傅和安漢公的尊號,但卻拒不接受封邑。王莽說:“等百姓們都富足了之後,我才會接受封賞。”聽見這句話,上至太皇太後,下至群臣百姓,都不禁為王莽的高尚情操而感動不已。

元始二年(公元2年)春,又有遠在南方的黃支國進獻犀牛。同時,又有西南邊陲的越巂郡上書奏言,說有黃龍在長江裏遊動。群臣立刻說:“王莽的功德可媲美周公旦,應該祭告宗廟才是。”隻有大司農孫寶一個人發出了不和諧音:“如今風雨失調,人民貧困,每有一事,臣子們就眾口一詞歸美王莽,這樣的讚美妥當嗎?”

當舉世皆醉的時候,惟孫寶一人獨醒。這樣的人,必定要為他的清醒付出代價。孫寶隨即被罷免,不久就在老家抑鬱而終。

是年,關東大旱。王莽率先垂範,當即捐錢一百萬,獻田三十頃,用以救濟災民。公卿們紛紛效仿,捐獻田宅者凡二百三十人。此後,凡遇水旱災情,王莽就馬上吃素,以示珍惜物力、與民共患難之意。老太後再度被感動了,派出使臣詔令王莽說:“聽說公常吃素,為人民深深憂慮。今年秋季幸將豐收,公須按時吃肉,為國家保養身體。”

是年秋,王莽上書要求皇帝立後。

這一年,王莽的女兒正值嫁齡。所以,他此項提議的用意不言自明。隨後,朝廷舉辦了一場皇後海選。負責海選的官吏心領神會,便把很多王氏女子列入了候選名單,其中自然包括王莽的女兒。王莽心中暗喜,可表麵上還是一再推辭,說:“臣無德,女兒才能低下,她和眾王氏女都不該入選。”老太後一看,這王莽真是太高尚了,就下旨說:“王氏女是朕的外戚,(為了避嫌),可不必采納。”

這下子弄巧成拙了,王莽趕緊示意手下亡羊補牢。

隨後的日子,京城百姓、太學諸生和基層官員們,每天都有一千多人向有關部門上書,力挺王莽之女;而公卿大夫們則幹脆匍匐在朝堂之上,異口同聲地說:“安漢公功勳赫赫,如今應立皇後之時,為何偏偏舍棄他的女兒呢?天下人將要歸順誰?我們殷切希望,安漢公的女兒能母儀天下!”

王莽馬上又站了出來,苦口婆心地曉諭眾人,叫大家不要再堅持立他女兒為後了,應該廣選眾女。可公卿們卻仍然不依不饒:“不應該廣選眾女而使正統混亂!”

王莽終於長歎一聲,說:“好吧,那就讓我女兒出來拋磚引玉吧。”

這是一場毫無懸念的選美大賽。元始三年(公元3年)春,經過一幫大臣們“辛辛苦苦”的遴選,王莽的女兒終於從如雲的美女中脫穎而出,獲得大賽評委會全票通過。

朝廷下了二億錢做為聘禮。視金錢如糞土的王莽隻留下十分之一,大部分歸還朝廷,其餘數千萬全都布施給了貧民。

大司徒陳崇立即上書,為王莽歌功頌德。此文洋洋數千言,大引《論語》和諸經為王莽一人做注,曆數王莽的生平事跡,激情澎湃,文采蜚然。

文章從王莽的學生時代說起,說他從小就“折節行仁,克心履禮,拂世矯俗,確然特立”,“清靜樂道,溫良下士,惠於故舊,篤於師友”。這一切正如孔子說的“貧而樂,富而好禮”。接著,說王莽誅殺淳於長,就像是“周公誅管、蔡,季子鴆叔牙”。然後,說王莽不讓定陶太後坐在太皇太後身邊,是“以明國體”,正如《詩經》所謂的“不侮鰥寡,不畏強圉”。接下來,說王莽誅殺董賢叫做“敏則有功”;說王莽迎立中山王為帝,就是《尚書》說的“知人者哲”;王莽一再辭讓安漢公的稱號,就是孔子說的“能以禮讓為國”;王莽“事事謙退”,為自己女兒立後的事情一再辭讓,最後才“迫不得已然後受詔”,這就像《尚書》說的“舜讓於德,不嗣”。總而言之,《詩經》裏說的“溫溫恭人,如集於木”,“夙夜匪懈,以事一人”,孔子說的“食無求飽,居無求安”等等,皆乃“公之謂也”,說的都是我們偉大光榮正確的安漢公啊!

最後,陳崇慷慨激昂地說:“揆公德行為天下紀,觀公功勳為萬世基!”他的意思是,觀諸“偉光正”王莽的一生德行和功勳,皆乃聖賢風範,足為萬世師表!

一個人就是這樣變成了“神”。

從古到今,人類的任何造神運動都不是偉大領袖一個人所能成功的。沒有庸眾與群氓死心塌地的崇拜與擁戴,“神”就不會誕生。然而,芸芸眾生似乎永遠需要為自己塑造一個神,然後對他頂禮膜拜,對他惟命是從,並且心甘情願地交出自己的尊嚴,連同自己的生命和靈魂。無論何時,老百姓似乎總需要一位英雄來引領他們進入天堂,但他們並不知道,最後等待他們的,往往是萬劫不複的地獄。

若幹年後,萬千臣民心目中的這個偉光正,就把大漢帝國搞得內憂外患,民不聊生。當然了,這是後話。此刻,王莽頭上的光環正在頻繁閃耀,沒有人懷疑他是天下百姓最終的依歸和福祉。所以,陳崇的這篇美文其實是頗能代表民意的。它不僅是這場波瀾壯闊的造神運動的宣言書,也是老百姓質樸情感的一種精致表達。換言之,陳崇隻是幫不善言辭的老百姓們,說出了一堆冠冕堂皇的肉麻話而已。

元始四年(公元4年),太保王舜與吏民八千人聯名上書,頌揚王莽之功勝過伊尹與周公。去年,他還隻能與聖賢比肩,今年就高出一頭了。可見,上級的指示精神在基層貫徹落實得相當到位。

朝廷立即作出反應。由於伊尹曾為“阿衡”,周公曾為“太宰”,遂拜安漢公王莽為“宰衡”,位在“上公”,亦即在三公之上;並賜王莽的母親為“功顯君”;封兒子王安為褒新侯、王臨為賞都侯。太皇太後親至前殿,進行加封和任命。

王莽當然又謙讓了一回。而他的推辭當然又被太後的旨意駁回。於是,王莽隻好又“迫不得已然後受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