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他在床上輾轉著,一種非常失望的反映,使他怎樣也睡不去。他覺得什麼都過去了,無法可想,再不能挽救,——蓮姑已嫁給一位不知如何的男子,而且已經六個月了。他想,無論如何,蓮姑總比他幸福一些。譬如此時,她總是擁抱著男人睡,不似他這麼的孤燈淒冷,在空床上輾轉反側。因此,他有些責備蓮姑了!他想女子實在不忠實,所謂愛他,不過是常見麵時的一種欺騙的話。否則,他四年可以不結婚,為什麼她就非結婚不可呢?她還隻有二十四歲,並不老,為什麼就不能再等他六個月呢?總之,她是幸福了,一切的責備當然歸她。他這時是非常的苦痛,好似生平從沒有如此苦痛過;而蓮姑卻正和她的男人顛倒絮語,哪裏還有一些影子出現於她的腦裏,想著他呢!因此,他更覺得女子是該誼咒的,以蓮姑的忠貞,尚從他的懷裏漏出去,其餘還有什麼話可說呢?他想,他到了二十六歲了,以他的才能和學問,還不能得到一個心愛的人,至死也鍾情於他的,這不能不算是他人生不幸的事!他能夠不結婚麼?又似乎不能。

這樣,他又將他的思路轉到方才走過的事上去。他駭異蕙姑竟似當年的蓮姑一樣長,現在的藐姑還比當年的蕙姑大些了。姊妹們的麵貌本來有些相像,但相像到如此恰合,這真是人間的巧事。他在床上苦笑出來,他給她們叫錯了,這是有意義的;否則,他那時怎麼說呢?這樣想了一息,他輕輕地在床上自言自語道:

“蓮姑已經不是蓮姑了,她已嫁了,死一樣了。現在的蕙姑,卻正是當年的蓮姑,我心內未曾改變的蓮姑。因為今夜所見的藐姑,豈不是完全占著當年蕙姑的地位麼?那末蓮姑的失卻,為她自己的幸福,青春,是應該的。莫非叫我去娶蕙姑麼?”

接著他又想起臨走時藐姑問他的話,以及蕙姑立在他身邊時的情景。這都使他想到處處顯示著他未來運命的征兆。

房內的鍾聲,比往常分外的敲響了兩下。他隨著叫起來:

“蕙姑!我愛你了!”

一轉又想:

“如此,我對蕙姑的愛情,始終如一的。”

他就從愛夢中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就起來,洗過臉,無意識地走到校門,又退回來。他想,“我已是校長了,拋了校務,這樣清早的跑到別人的家裏去,怕不應該罷?人家會說笑話呢?而且她們的門,怕也還沒有開,我去敲門不成麼?昨天我還說不去的呢!唉,我為愛而昏了。”

他回到校園,在荒蕪的多露的草上,來回地走了許久。

校事又追迫他去料理了半天。下午二時,他才得又向校後走來。態度是消極的,好像非常疲倦的樣子。他也沒有什麼深切的計劃,不過微微的淡漠的想,愛情是人生之花,沒有愛情,人生就得枯萎了。可是他,除了和蓮姑濃豔一時外,此外都是枯萎的。

路程是短的,他就望見她們的家。可是使他非常奇怪,——他從來沒有看見過她們的家有過客,這時,這位姑母卻同三位男子立在門口,好像送他們出來的樣子,兩位約五十年紀的老人,一位正是青年,全是商人模樣,絮絮的還在門口談判些什麼。他向他們走去,他們也就向他走來。在離藐姑的家約五十步的那兒,他們相遇著。他很仔細地向他們打量了一下,他們也奇怪地向他瞧了又瞧。尤其是那位青年,走過去了,又回轉頭來。他被這位姑母招呼著,姑母向他這樣問道:

“章先生,你到哪裏去呢?”

他覺得非常奇怪,因為姑母顯然沒有歡迎他進去的樣子。而他卻爽直地說:“我到你們家裏來的。”

姑母也就附和著請他進去。同時又謝了他昨天的禮物,一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