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他在她們家中這三天的生活,是他和這三姊妹間可以發生的快樂,她們都盡力地去找尋到了。她們竟似有意將這三天的光陰,延長如三年,三十年似的,好像從此再不會回來了的幸福,她們要盡力在其間盤桓一下。談,笑,接吻,擁抱,她們樣樣都做遍了;她們的笑聲,有時竟張到口子再也張不開來為止。冬天的晚上,似乎變做春天的午後。在他,這次斥退的代價實在有了。可是光陰是件怪物,要它慢,它偏快得使人不能想象。現在,他終於不得不走了。
在這中間,他向她們誓言,尤向蓮姑指著心說,——他永不忘記她們了,除非這顆心滅去,他以後按每次星期天的早晨,或長或短的總有一封信來,報告他的近況和安慰;她可以按著一定的時間,向郵差索取的。一到明年暑假,他決定再回到杭州來走一趟,會見這三位刻在他一生的心碑上的姊妹。這都可以請她們放心的,而且可以望她們快樂的,他向她們深切地說過了。
他要走了,似一個遠征軍出發時的兵士,勇敢而又畏懼的。她們送著他,也似送一個人去冒險一樣,戰跳著失望的心。他是趁夜班火車回到上海,為要避免人們的看見。當吃這餐晚飯時,她們仍想極力勉強地說笑一番,他也有意逗她們玩,可是在蓮姑,笑聲終究兩樣了。她想她渺茫的前途,自己能力的薄弱,又看看眼前這位愛人,是不是到底被她捉住的,這隻有天知道。她不敢自由地悲傷起來,他可以從她的做作的臉上看出,而淚珠始終附和著大家的笑聲而流下來了。三姊妹送他到火車站,背地裏蓮姑向他說:
“哥哥,願你處處留著我的影子,我的心是時刻伴在你的身邊的。”
他緊急地回答了一句:
“假如上帝不相信有真愛情存在的時候,你就出嫁罷!”
火車的汽笛簡直吹碎了蓮姑的心,火車輪子的轉動,也似帶了她在轉動一樣。他這時的眼中,火車內也不僅是一個他,處處還有蓮姑呢!
但“時間”終使別離的人感到可怕。
他到了北京以後,開始他的約是守的,除了讀書和接洽入學校的事以外,他都用他純潔幼稚的心來想到蓮姑,模擬她的舉動,追求她的顏色,有時從書裏字行內也會看出她的影子,路邊的姑娘,也會疑作她的化身的。在兩個月之內,竟發出了八封信,裏麵可以叫作“愛情的稱呼”的字眼,他都盡量揀選的用上去,而用完了。
兩個月之後,倦怠的冷淡的譏笑來阻止他,似叫他不要如此熱情而努力。從蓮姑手裏得來的回信,隻有兩封,每封又隻有寥寥幾行字,愛情並不怎樣火熱地在信紙上麵跳躍,而且錯字又減去她描寫的有力。當他一收到她的第一封信時,他自己好似要化氣而沸騰了。他正在吃晚飯,用人送進粉紅色的從杭州來的洋封的信。他立刻飯就咽不下去了!他將這口飯吐在桌上,懷著他的似從來沒有什麼寶貝比這個再有價值的一封信,跑到房內。可是當他一拆開,抽出一張綠色的信紙時,他的熱度立刻降下來,一直降到冰點以下!他放這封信在口邊,掩住這封信哭起來了。他一邊悲哀這個運命將他倆分離開來,一邊又感到什麼都非常的失望。在這中間,他也極力為他的愛人解釋,——她是一個發表能力不足的女子,她自己也是非常苦痛的,他應該加倍愛她。他可以責備社會的製度不好,使如此聰明的女子,不能求學;他不能怪他的愛人不寫幾千字的長信,在信裏又寫上錯字了。當初她豈不是也向他聲明她是一個無學識的女子麼?他決計代她設法,叫她趕緊入什麼學校,他在兩個月後的第一封信,明明白白地說了。不知怎樣,幾個月以後,信是隔一月才寫一封了。暑假也沒有回到杭州來,在給蓮姑的信上的理由,是說他自己的精神不好,又想補修學校的學分,所以不能來。實在,他是不想來了!幾時以前,他又收到他父親寄來的一封信,信上完全是罵他的詞句,說他在外邊胡鬧,鬧風潮,斥退,和人家的姑娘來往,這簡直使這位有身份的老人家氣得要死!最後,他父親向他聲明,假如他再不守本分,努力讀書,再去胡作胡為,當停止讀書費用的供給,任他流落去了。這樣,他更不能不戒懼於心,專向學問上麵去出點氣。對於蓮姑的寫信,當然是一行一行的減短下來了。在高等師範裏,他算是一位特色的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