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也時常撚著簿子向我問字;“衝鋒的衝字是怎麼寫的?”寫好一個“彳”,叫我填上去;“犧牲的犠字可以這樣寫麼?”又有一次,一個同誌將“犧”這樣的一個字問我,可是我很羞慚,不能立刻給他一個爽快的答複,因為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寫的一個“犧”字。
我也從他們所問我的字行旁,看見他們底紙上,滿記錄著標語似的口號似底警句:“向城市衝鋒”,“猛烈地擴大紅軍與少年先鋒隊的組織”等等。
有一位遼東的同誌,身體高大,臉孔非常慈祥和藹的人,他在和我作第一次的談話時,——我們是同睡在一間寢室的地板上的——他就告訴我他對於革命底最初的認識和行動:他說他之所以革命,並不是為了“無產階級”四字,他是大地主的孩子,錢是很多的,而他卻想推翻“做官階級”——這四字是他用的;他說他自己是“平民階級”——底專製,就從家裏拿了一支槍,空身逃出到土匪隊裏去,因為土匪是“做官階級”的唯一的敵人。可是第一次受傷了,子彈從上臂底後部進,由背上出,——同時他脫了衣服,露出他底第一次的兩處傷痕給我看。他是受過幾次的傷的(以後我知道他底精神也受過頗深的傷痕),第二次是在麵底後部,耳朵底下麵,銀元那麼大的雲的一塊。——同時,他覺到土匪是沒有出息的,非進一步,作推翻封建社會的行動不可,於是加入了無產階級的革命團體。
“五六年來,我是沒有家,”他說著,兩眼是慈和而有光的。“到處飄流;也在石板船內,指揮著作過戰。”
他底話,在這晚,是被糾察員的命令:“十一點鍾了,熄燈,不準再講話!”而停止了!
過後一天,他忽然給我一個紙條,上寫著:
“愛是有的麼?”
我很奇怪,可是在那時,我是不能和他談愛的問題的。我也就隻好用紙條,給他一個回字,問他為什麼發這個疑問。
於是我就陸續地收到他底好幾次的紙條了。我在這裏總括他底意思:他有一個愛人,愛人也深深地愛他的,而現在,為環境的條件所限製,結婚是萬不可能。我最後給他這樣寫著的紙條:
“愛也是階級的,愛的方式也是階級的……是呀……”
可是他搖搖頭,給我這樣的回答:
“不,我現在要問你的是怎麼可以消滅我底腦裏底愛底印痕。加重地努力於革命底工作,是最好的方法麼?”
這樣,我知道,這位同誌是一個感受著衝突底苦惱的布爾塞維克。
關於戀愛,——蘇維埃區域裏的農民底態度,和紅軍軍隊裏的兵士底意識,也都值得注意的。
據從蘇維埃區域裏來的同誌底報告:在當初農民是大半都反對自由戀愛,和離婚自由的。有一件例足以記述:一個年青的黨員和一個農民底妻發生戀愛,而這個農民底妻就向這個農民提出離婚;這個農民就向大眾憤憤地怨訴道:
“革命革命,革他一個卵!我們底老婆,都要革掉了!”
於是群眾也大憤,竟商議要殺死這個年青黨員。事情被黨的指導者知道,隻得調開這個年青黨員到別處去工作了。這當然不是根本的辦法。
可是在婦女的一麵,卻正相反;她們都要求自由,要求解放,熱烈地向丈夫提出離婚,蘇維埃政府的民事案,竟以離婚的裁判為第一忙了。假如政府不準,她還會在群眾大會的時候,登台向群眾演說,作根本的她底自身底解放自由的鬥爭。
現在蘇維埃政府是努力地作向農民解釋底宣傳,允許離婚的絕對自由的。有許多地方,婦女解放是漸漸做得通了。
在軍隊裏,有同樣有趣的事實。就是兵士們也多反對在軍隊裏有戀愛的現象的發現。這一半還因為女性的兵士太少,一半因為女同誌多喜歡和官長接近的緣故。雖然,在紅軍裏,“經濟的平等”是被規定為一條原則(另一條原則是“紀律的平等”),但責任的地位有高低,而婦女的虛榮心也是還存在的。所以某一軍的軍長,曾有過以軍事上的觀點,不準女同誌加入軍隊的禁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