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回去,我很願!但我還是在高櫃台下呆立著。

這時他又同和中年婦人論價的那位朝奉說了幾句,笑了一下。笑起來,他的眼睛竟成一條線,我實在氣極了!半晌,他又沒精打采地轉向我道:

“你來當過一回罷?”

“簡直笑話,”我不覺怒道,“管他做什麼?”

他還是沒有聽見,——可恨的東西!

“好,算了三塊半罷,”他最後開恩似的說。

“算了,算了,”我也沒有法子了!

未君說到這裏,垂下頭去。一息,他悲傷的起勁地重複說:

“我上了經濟製度的當了!” 一個白色的夢

隻是一片的模糊,除了顫動著的冷氣以外,再也不見有什麼?我的身體似僵臥在堅冰的河底的一塊石。

雪紛紛地落著;愈落愈緊的。整千萬朵的絨花,回旋飛舞於白茫茫戰抖的空際;占據了大地上的平原河嶽,壓服了枯枝敗葉,收拾去鳥跡鶯聲。

我立在窗前,眼向窗外遠望。冷氣銜著威風,凜凜地送進窗內來,沁入我肝脾,我又鞠手鞠腳地徘徊,循著房的四壁。一回我想:“究竟有什麼意思?假使這是自然的裝飾品,點綴這枯槁而寂寞的‘冬’的,那有少女的心腸。假使這是一種刑罰,來施行肅殺的‘冬之使命’的,凶呀,有暴徒的用意!”

以後,我提起無聊的精神,坐在Piano的旁邊,奏那Mend-elssohn的“我欲乘風翼”。紅腫的兩手,在黑鍵白鍵上流動著,好像機器的一般。琴聲飄蕩在房內,又疏散的溜到窗外,牽著那雪的手,在高低上下而妙舞。

忽然,房外歌聲起了:

紛紛白戰的雪喲,

知道是那一夜,

世界全是白色的。

愛者破逆那長空的寒威,

手撚黃梅三五朵,

輕步踏雪送來喲。

足印留給凶毒的姑婆,

少婦鞭撻而死了!

人間的寒淚,

凝凍在心頭。

愛者喲,洗心浴體了一個你。

埋在雪中,

同伊長逝罷!

歌聲和人影同到房內,是披著白鬥篷的茜君。一手脫下她的絨手套,一手放在我的肩上說道:“你忘記時候的到了麼?雖則這麼大的雪,蒼白了你的麵龐,但人們的擾嚷,已如演劇的開始。你怎麼還能五線譜上作哀怨,得過且過這日子呢?”

我被刺激一些懵懂的冷心,自由開展唇齒了:“你看天上還有一隻飛鳥麼?我亦怎能自展兩翼飛渡那冷氣濃密的關山?要消磨這枯枝一樣可燃燒的時光,還有什麼好的方法呢?”

但她皺一皺她的眉,聲音更低哀了:“現在你的心雖可樂化了琴和雪的白質,但人們的擾嚷,正如臨頭的大雨,哭聲衝到我們的窗外來,我們也要被這洪水的泛濫所吞卷,現在,時候已經到了!”

我沒有回答。她扭了一扭她的身,唇也接觸到我的顏麵:“你是過於聰明了,慫恿你狹小的探求,這不是時代所歸彙而寄托的話。人們的擾嚷將如大火一般燃燒了,現在時候已經到了!”

我低頭注視著自己的胸膛內隱隱在跳動的心弦。心想那“失愛於姑婆的少婦,怎麼可見憐於雪夜的遊客”的悲劇。一時抬起眼,淡淡的光兒正接著她搖搖欲滴的淚珠。她說:“莫再猶豫了。”於是我們就走了。

實在,自己是不知到哪裏去。不過,她挽著我的臂,輕輕地拉動就罷了。兩足也飄飄地落在雪的表麵上,回頭一看,自己沒有過去的一腳的印子。

越過了山,穿過了森林。

雪是愈下愈大,一團團如繡球花;更大,一層層如棉絮般壓下了。

我自覺這時我是一個火線上的兵士,且正在槍林彈雨中劇戰。我回頭看一看她,她也微笑地看一看我,一邊,她指著前麵說道:“你看見麼?在那遼闊的河的彼岸,山腳的林邊,有一塊紅的麼?兀立在白色的中央,這是我們所要到的房子的屋頂。——快些走罷。” 六月的賜惠者

炎炎的太陽,高懸在世界的當空。紅的光如火箭般射到地麵,地麵著火了,反射出油一般在沸煎的火焰來。蒸騰,窒塞,酷烈,奇悶,簡直要使人們底細胞與纖維,由顫抖而炸裂了。

一位賜惠的孩子,給人們以清涼的禮物的;他,光著頭,赤著腳,半裸著身體;汗浴著他一身——流在他底額上,流在他底胸上,流在他底兩股間。他卻手裏提著一隻籃,和太陽訂過條約一樣,在每天的日中,來到街之頭,弄之尾,急急地跑,口裏急急地叫:“賣呀冰嗬!”“賣呀冰嗬!”聲音在沸煎的空氣中振動,聽去似叫“賣冰花”。賣冰花的孩子,六月的賜惠者,帶著他底腳影與聲音,同賽馬般飛逝。

十三四歲的孩子,載著黧黑的頭,裹著黧黑的皮的人。兩眼似冰所從采取的寒淵,永遠閃著凜冽的寒氣逼到人們身上,在此溽暑,也一同如他底冰花般賣給人們。他底胸膛緊脹著,他底呼吸迫促著,但他底聲音叫著:“賣呀冰嗬!”“賣呀冰嗬!”聲音如悶雷一般在人們耳邊響著。但聲音是尖銳而無力的,能叫醒幾人的晝夢?

可憐的孩子,六月的送寒者!手裏提竹籃,籃內放冰塊;冰塊卻又融為水,滴滴地漏出籃外來,隨著他奔跑的足影,沿街沿弄滴過去。冰水流落在幹熱的地麵上,地麵給它化為汽,陽光吸收去了,帶到炎炎的太空;於是孩子底足跡沒了,孩子的叫聲也消逝了。

三夏的嚴威底反抗者,火鍋上的螞蟻,帶著人類底理想,意義,跑著,叫著,賣他底清涼給你們,——六十歲的老婆婆;十二歲的小妹妹,都來買他底冰花。她們底身上穿著綢,她們底身上穿著紗,她們底皮膚是白的,因為她們藏她們的皮膚在北窗中的南風下。可是她們汗涔涔地來買他底冰塊,兩枚銅子,三枚銅子,銅子在賣冰者底手心上,他微笑地從蓋著厚粗布的籃中取出冰,一塊,兩塊;水晶般的冰,白玉般的冰,就送給老婆婆,小妹妹。終於他又急急地跑,又急急叫著:“賣呀冰嗬!”“賣呀冰嗬!”他也毫不介意老婆婆底肥胖的身,小妹妹底美麗的臉;她們底影子,早已為熱力從他腦中榨取去了,他底腦子枯幹了。

他也賣冰塊給他的兄弟們,坐在馬路旁常綠樹下納涼的人,一塊,兩塊。可是他們卻常用他們底粗肢暴手,執住孩子底冰籃,要他加添。冰是容易化為水,孩子不能多在路邊站,孩子加給他們冰,一塊,兩塊。於是他又急急地跑,急急地叫著:“賣呀冰嗬!”“賣呀冰嗬!”地上有他底冰水,地上也有他底汗珠,可是有時他被人們纏得久,地上更有他底淚珠了;冰水,汗珠,淚珠,隨著他,落在街之頭,落在弄之尾!

可是他卻也有不能急急地跑,不會急急地叫的時候。冰籃不知與冰丟到何處去了,從他軟弱的手內溜落了。他底熱的額變冷了,他底黑的唇變白了,他底寒潭似的眼兒無力放光了。他去,慢慢地沿著路邊走,酒醉一般。或倒在弄口,人們聚攏來,也有樹下納涼的工人,也有北窗中高臥的老婆婆,但他手內沒有冰,他們失望地退回去了。“孩子,你底冰呢?”也有小妹妹這樣問的。可是孩子搖搖頭,對她苦笑地,喉間格格似說他底生命也將與他底冰一同化為蒸汽升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