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疑心天要下雨。
“藥配好了!先生,”那位助手從一間藥房裏出來。
“啊,多少錢?”我問。
“一塊二毫。”他十分輕便地說出。
我嚇住了,簡直不知所措。當然因為錢帶得太少。但藥既不能少價,更不能不買,怎樣好呢?一邊,我沒有露出驚惶的臉色來,仍和平常一樣,看了一看兩樣藥:一樣是白粉,盛在一個小盒子裏,盒子的圓周和銅子的差不多大;上麵有鋼筆寫的二個大字“鼻聞”。一樣是盛在400C.C.藥瓶裏的淺黃色的藥水。瓶旁貼著一張有“漱喉用”三個同筆法的字的小紙。一邊我數了三百三十六枚銅子給他,數到最後的一二枚,我真運氣還好,背脊汗嚇透了,而那時這助手的眼睛,卻極奇異驚怪地盯住我。
我一路回來,心裏極氣悶。勞著兩條酸腿,在灰色的天空下走,我恨不得將藥瓶拋在地上,將藥粉撒滿空中;使患我這同樣的病的人,可不致受這同樣的醫。 賣筆的少年
我和K君從某大筆莊出來。K君買來了兩支“純羊毫小楷”。筆杆是古銅色的,上端鑲著一塊骨的頭子。每支大洋兩角,不折不扣。
離這家筆莊的門口沒有幾步,有一位少年,身前懷著一隻藍布的袋,袋內有許多種筆出賣。我就向K君說:“待我買他底兩支,你看價錢多少?”
“喂,有小楷羊毫麼?”
“有,先生。”
他答應得很快,近於慌張。一邊就從他的袋內取出兩支交給我。我先將這筆的外形一看,古銅色,上有“小楷純羊毫”五個字,也有一塊骨的頭子。再將筆毛和K君所買的一比,自想,是兩種完全一樣的。我就問:
“多少錢一支?”
“先生,老老實實的,小洋一角。”
我吃了一驚。但人是便宜還想便宜的,況且在我也要看看它便宜到何種程度為止。我又向他說:
“我買三支,兩角錢好麼?”
“先生,我的筆是純粹的,——算兩角半罷。”
而他卻眼睛不住地左右顧,好似怕懼什麼。K君在旁默然。
“好好,就兩角五枚。”我說。
他答:“那末,先生,請快一些。”
我卻奇怪的對他瞧了瞧,幾乎要喊出:
“看你這個樣子,你生意不做了麼?”
一邊心裏想,對K君想:
“實在便宜嗬,比起你的來。”
K君也奇怪為什麼會這樣便宜似的;細看我的筆,似要找尋出漏洞來。我一邊摸錢。
這時卻突然從背後來了兩位警察,捉住賣筆的少年的肩膀,喊:
“去,去,又要罰!”
賣筆的少年立刻青了麵孔,紅起眼圈,哀求地苦告:
“我已經罰過一回了!饒饒罷!”
警察重說:
“所以,又要罰!又要罰六角!”
我和K君都非常地奇怪。心想:“他的筆是偷來的麼?為什麼說又要罰?犯什麼?”很以為自己買他的贓了,不應該,也要罰,害怕起來。同時錢已經拿出來了,兩角五個銅板,隻好遞給他。他做著哭臉,完全沒有心思地受去,似乎鉛角子給他,也都可以。一邊仍向警察哀求道:
“饒饒罷,我已經罰過一回了!我不賣了!”
K君幾乎怒起來,問:
“為什麼?”
“這裏不能賣。”警察答。
“為什麼不能賣呢?”
“因為妨害他們筆莊的營業。”
K君也就微笑起來說:
“警察先生,於你有什麼關係啊?他一天有幾角好賺?你卻忍心要他去罰兩次的六角?”
警察因為K君的求情,一邊就將他放了;一邊說:
“我們是不關的,不過商鋪不準他在門口賣。”
K君接著又說:
“筆是他的便宜,人當然向他買了;假如筆莊便宜些,他自然沒有生意。你看,這兩支筆要四角大洋,這三支筆卻不到兩角大洋呢!筆完全是一樣的,同一種類的筆。”
警察也搖搖頭說。
“商鋪請我們的上司叫我們這樣做,我們也沒有辦法。”
“強權的商鋪!”
K君罵了出來。一邊,我們,警察,賣筆的少年;分離地走開了。 上 當
可憐的未君,他今天將到過當鋪的情形告訴我。他說:“我上了經濟製度的當了。”下麵是他的話:
三套白洋布小衫,一件愛國布長衫,一頂夏布帳子。天氣冷起來,我想今年不再用它了。我用了三張新聞紙包了一大包。我挾在腋下。簡直手臂圍不攏來。當走過街上的時候,同學們對我注目;可是我也不覺得什麼,實在弄慣了。
當鋪子的櫃台特別高,這是你所知道的;我用雙手提上去,很覺費事。我實在不了解為什麼櫃台要這樣高?
一位朝奉先生,他是立在櫃台上的特殊階級的,來受去我的包裹。這人的臉孔團團,眼睛成正三角形,眼珠很小,好像象的眼睛一樣,肚子膨脹到極大,正好似懷了十四個月的孕。走起路來肚子是左右轉動的。
他亂七八糟地翻了我的帳子和衣服,一邊轉了兩轉他三角形眼裏的細眼珠,聲音沉重而簡慢的向我問:
“要當多少?”
“有多少可以當?”我一邊答,心裏是想,最少五元是一定有的,愈多當愈好。這位朝奉先生,又轉了一轉他三角形眼裏的細眼珠,斜著頭向我說:
“值兩塊錢。”
我不禁大駭!這還是當鋪麼?詐騙罷了!我的心急,我的臉色一時紅一時白,我實在說不出什麼話來。
“怎樣隻值兩塊錢呢,”以後我決心問他。
而那位朝奉先生,又轉了一轉他三角形眼裏的細眼珠,提起我的小衫的袖子道,“小衫的袖子很小。”再提起我長衫的袖子道,“長衫的袖子已破。”
一邊又亂七八糟地翻著找尋我帳子的缺點,——他做這種舉動的時候,我可以猜出他的心是注意在櫃台那端也正在當衣服的一位中年婦人的臉上。他一邊沒精打采地對我說:
“帳子既舊,又破了,也不值錢,……”過了半分鍾,又說:“算了兩塊半罷。”
我全身發抖,氣極了,恨不能伸出拳頭在他的頭上痛打一下!我很想一手奪回來,上別家去當。但轉想他們是一丘之貉,別家未必不更苦惱我。沒有法子,我說:
“我是有東西給你,也是要來贖的,不是向你討,也不是送給你,向著你詐取!”
他沒有說話,他實在沒有留心我說話,他留心那位中年婦人,——她也和別一位朝奉先生論衣價,笑眯眯的要多加錢。——他拿了我的包裹,左右轉動身子,到裏麵去轉一回,又回來問我說:
“算三塊錢。願,當;不願,拿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