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呀眼前,
酒肉送到我唇邊,
我們不費一絲力。
這樣,它們歡唱完結的時候,也就是我身到了完結的時候!什麼皮膚,肌肉,肺腑,都完結了,完結了!”
這時,他舉起他瘦削的手臂,呆呆的注視了一下。
“一邊呢,”他又想,“在我的墓上。春天呀,野花開了。杜鵑花血一般紅,在墓邊靜立著。東風吹來的時候,香氣散布於四周,於是蜂也來了,蝶也來了。墓邊的歌蜂舞蝶,成了一種與死作對比的和諧。這時,黃雀,相思鳥,也吱吱唧唧的唱起《招魂歌》來:
長眠的人呀,
醒來罷!
東風釀成了美酒,
春色令人迷戀喲。
再不可睡了,
綠楊已暖,
綠水潺湲,
渡頭有馬有船,
你醒來罷!
但一邊喚不醒我魂的時候,一邊另唱起《送魂曲》:
長眠的人呀,
你安然去罷!
清風可作輿,
白雲可作馬,
你安然去罷!
黃昏等待在西林,
夜色窺望於東隈,
你安然去罷!
無須回頭了,
也無須想念了。
一個不可知的世界,
華麗而極樂的在邀請你,
你應忘了人世間的苦悶,
從此天長而地久。
你安然去罷,
長眠的人呀!
正是這個時候,我的親愛的小弟弟,扶著我頭發斑白的母親來了。母親的手裏有籃,籃內有紙錢,紙幡,香燭之類。他們走到我的墳前,眼淚先滴在我的墳土上,紙幡懸在我的墳頭,紙錢燒在我的墳邊,香煙繚繞的上升,燭油搖搖的下滴,於是他們就相抱著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一回,哭聲漸漸低了;於是他們收拾起籃兒,他們慢慢地走去,他們的影子漸漸遠逝了。春也從此完了。
這樣,他一直想到這裏,心頭就不似先前這麼平寧了。他要再想下去,想夏天,烈日曬焦他墳上的黃土。想秋天,野花凋殘,綠草枯萎,四際長空是遼闊地在他墓之四周。冬天呀,朔風如箭,冷雪積著墳頭!這樣,冬過去,春天來。——但他還沒有想,窗外有人溫和的叫他,
“朱先生!”
這是他精神的母親。他的思路也止了,聽她說,
“還睡著麼?時候不早了。”
他答,
“醒了,已早醒了,還聽完你的早課。”
“為什麼不起來?”
“睡著想!”
“想什麼呢?”
“想著一個人死後的情形。”
“沒有意思。還是起來罷,起來是真實的。”
他們隔著窗這樣說完,她就走開。
陽光已經離開他的被上,被仍是青灰色的。
“真的不早了,我卻又想了一個無意義的!我再生了,死後的情形,離開我很遠。”
一邊就走起。
他見她在庵後的園中,這時用鋤鋤著地。一麵收拾老的瓜藤,一麵摘下幾隻大的瓜放在一邊。她頭戴著一頂破笠帽,很像一位農婦,做這些事也做的很熟手。她的臉上溫和,沒有一些勞怨之念。陽光照她滿身,有如金色的外氅,蟬在桑枝上叫。所有在她身邊的色彩,聲調,這時都很幽韻,質樸而古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