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 再生著的死後
第二天晨6時,他醒來,當他的兩眼睜開一看,隻見東方的陽光,從東向的窗中射進來,滿照在他的被上。青灰色的被,變做鍍上了赤金似的閃爍。這時,他不覺漏口地說了一句,
“世界與我再生了!”
他的腦子也似異常冷靜,清晰;似乎極細微的細胞,他都能將它們的個數算出來;極紊亂的絲,他都能將它整理出有條理來一樣。他的身體雖還無力,可是四肢伸展在席上,有一種蘼蘼的滋味。這時,他睡在床上想念,
我的厭倦的狂亂的熱病,
會從此冰一般地消解了!
蘇醒如夜鶯的婉囀的清晰,
世界也重新的遼闊地展開了。
我願跌在空虛的無我的懷中,
做了一個我的手算是別人的工具。
在我的唇舌上永嚐著淡泊與清冷,
我將認明白自己的幸運的顏色了。
無邊的法力之厚恩;感謝嗬,
我永忘不了這荒涼的寺內的一夜。
他這樣的念了一下以後,又靜默了兩分鍾。接著,從那佛堂中,來了兩聲,“咯,咯,”的木魚聲。一邊,呢喃的念經聲就起了。木魚聲是連續的細密的敲著,再有一二聲的鍾磬聲。這種和諧的恬靜的韻調,清楚的刺入他的耳中,使他現出一種非常飄渺,甜蜜,幽美,離奇的意像來,——好似這時他是架著一隻白鶴,護著一朵青雲,前有一位執幡的玉女,引他向蓬萊之宮中飛升一樣。一時,他又似臥在秋夜的月色如春水一般的清明澄澈的海濱的沙石上,聽那夜潮漲落的微波的嗚咽。一時,他又似立在萬山朝仰的高峰上,聽那無限的長空中在回旋飛舞的雪花的嘶嘶縷縷的妙響。在這淨潔如聖水的早晨,萬有與一切,同時甜蜜地被吸進到這木魚鍾磬的聲音的裏麵。瑀呢,是怎樣的能在這聲音中,照出他自己的麵貌來。這樣,他聽了一回他精神的母親的早課,他不覺昏昏迷迷的沉醉了一時。
約一點鍾,聲音停止了,一切又陷入沉寂。他也想到他的自身,——一個青年,因為無路可走,偶然地搬到寺院裏,但從此得救了!
這樣,他又想到他前次的未成功的自殺。他微微一笑,這是真正的惟一的笑。一邊他想,
“假如我上次真的跳河了,現在不知道怎樣?完了,完了!什麼也完了!”
於是他就幻想起死後的情形來:
一張黑色的壽字的棺材,把我的屍靜靜的臥在其中。大紅色的綾被身上蓋著。葬儀舉行了,朋友們手執著香悲哀的在我身後相送。到了山,於是地被掘了一個坑,棺放下這坑內。再用磚與石灰上麵封著,帶青草的泥土上麵蓋著,這就是墳墓了!屍在這墳墓中,漸漸地朽腐。皮朽腐了,肉也朽腐了,整百千萬的蛆蟲,用它們如快剪的口子,來咀嚼我的身體。咀嚼我的頭,咀嚼我的腹。它們在我的每一小小的部分上宴會,它們將大聲歡唱了:
(一)
一個死屍呀為我們壽,
一個死屍呀為我們壽。
他是我們的宮室,
他是我們的華筵;
航空於宇宙的無邊,
還不如我們小小之一穴。
歡樂乎,誰是永在?
一個死屍呀為我們壽。
(二)
過去可莫戀。
未來可莫惜。
我們眼前的一臠,
我們眼前的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