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 佛力感化的一夜
果然,他們的母親是沒有權力阻止他,使他不叫和伯在當天下午就將鋪蓋搬到妙相庵裏去。她也料定她的兒子,不能在這庵裏住的長久。所以她含淚的想,
“讓他去住幾天,他的偏執,使他處處不能安心,他好像沒處可以著落。讓他去住幾天。他一定會回來的。”
不過困難的問題是吃藥。飯呢,決定每餐叫和伯或瑀送去給他吃。
在這庵裏是簡單的,瑀已將他的床鋪好了。房不大,但房內隻有一床,一桌,一椅,此外空空無所有,就是桌上也平麵的沒有放著東西,所以也覺得還空闊。房內光線還亮,但一種久無人住的灰色的陰氣,卻是不能避免的繚繞著。瑀好像代他的哥哥覺到寂寞,他好幾次說,“哥哥,太冷靜了。”但小孩的心,還似慶賀他哥哥喬遷了一個新環境似的快樂。清當鋪床的時候是在的,他也說不出瑀這次的搬移是好,是壞。他想,無論好,壞,還在瑀的自身,看他以後的行動怎樣。清坐了半點鍾就走了,因為他家中有事。而且臨走的時候,更向瑀說,瑀假如不需要他,他隻能在家住三天,就要回上海去。
瑀向東窗立了一回,望著一片綠色的禾稻。又向南窗立了一回,看看天井邊的幾株芭蕉樹。又向北窗立了一回,窗外是一半菜園,一半種竹,竹枝也彎到他的窗上。稍望去就是山,山上多鬆,樵夫在鬆下坐著。
這時,他清楚地想,所謂生活到這樣,似乎窮極而止定了。而他正要趁此機會,將他自己的生命與前途,仔細地思考一下。黑夜的風雨,似乎一陣一陣地過去幾陣;但黎明未到以前,又有誰知道從此會雨消雲散,星光滿天,恐魔的風暴呀,是不會再來了呢?到此,他定要仔細的思考,詳密的估量,白天,他要多在陽光底下坐,多在樹林底下走;晚上,他要多在草地上睡,多在窗前立。一邊,他決絕地自誓說,
“無論怎樣,我這樣的生活要繼續到決定了新的方針以後才得改變!否則,我這個矛盾的動物,還是死在這裏罷!”
這樣到了五時,他又同瑀回家一次,在家裏吃了晚飯。
晚間,在這所四野無人的荒庵內,一位苦悶的青年和一位豁達的婦人,卻談的很有興味:
“我呢,不幸的婦人,”她坐在瑀的桌邊,溫和而稍悲哀的說,“沒有家,也沒有姊妹親戚。我今年40歲,我的丈夫已死了19年,他在我們結婚後兩年就死去。不過那時我還留著一個兒子,唉,可愛的寶貝,假如現在還活,也和朱先生差不多了。我是不愛我的丈夫的,我的丈夫是一個浪蕩子,不務正業,專講嫖賭吃喝四事;一不滿意,還要打我,所以我的丈夫死了,我雖立刻成了一個寡婦,我也莫名其妙,沒有流過多少眼淚。我呆子一樣的不想到悲傷,也不想到自己前途命運的蹇促。但當兒子死時,——他是13歲的一年春天,犯流行喉症,兩天兩夜就死掉。那時我真似割去了自己的心肝一樣!我很想自己吊死。但繩索也拿出來了,掛在床前,要跳上去,一時竟昏暈倒地。鄰家的婆婆扶醒我,救我。這樣,死不成了!我想,我的罪孽是命運注定的,若不趕緊懺悔,修行,來世又是這樣一個。我本來在丈夫死了以後就吃素,因此,到兒子死了以後竟出家了。我住到這庵裏來已7年,在這7年之內,我也受過了多少驚慌與苦楚,而我時刻念著‘佛’。實在,朱先生勿笑,西方路上哪裏是我這樣的一個罪孽重重的婦人所能走的上,不過我總在苦苦地修行。”
停了一息,又說,
“這庵本來是我的師父住的,我的師父是有名的和尚,曾在杭州某寺做過方丈;但師父不願做方丈,願到這小庵來苦過。師父還是今年春天死的,他壽83歲。我當初到這庵裏來,想侍奉他;誰知他很康健,什麼事他都要自己做。他說,一個人自己的事,要一個人自己做的。他真康健,到這麼老,眼睛還會看字很細的經,牆角有蟲叫,他也聽的很清楚。但他春間有一天,從外邊回來,神色大變,據他自己說是走路不小心,跌了一跤;此後3天,他就死了。他是一邊念著佛,一邊死的。不,師父沒有死,師父是到西方極樂國裏去了。師父臨終的時候向我說,——再苦修幾年,到西方極樂國相會。”
這樣又停了一息說,
“從我師父到西方去以後,我還沒有離開過庵外。師父傳給我三樣寶貝,那幅佛堂上供奉著的羅漢,一部《蓮華經》,一根拐杖。他說,這都是五百年的古物。我呢,拐杖是給他帶到西方去了;留著做什麼用呢?羅漢依舊供奉著,這部《蓮華經》,我卻收藏在一隻楠木的箱子裏。朱先生假使要看,明天我可以拿出來,我也要曬它一曬。”